老师的哨声响了五六遍,她们躲在升旗台背后,翘课本该忐忑,却有种小鸟回巢的安心感。
林辜月悄悄探出头,看了一会儿,与时洇对视。
时洇愤然地皱起眉毛和鼻子,唇语骂道:“你居然丢下我。”
林辜月笑咧咧地坐回来,手中的跳绳放到一边:“学校新编的这个跳绳操果然看起来很愚蠢。”
她脑袋的影子圆润饱满,好比松鼠在夜里捧起来的果子,高出旗台的大面积阴影一截。从盛放这个角度看过去,那片景象像黑白墨水打印出来的城堡,有塔尖,有回廊,也有公主。
盛放把林辜月拉进来:“翘课也该有点翘课的样子,我不想被发现。”
林辜月挪挪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坐法:“翘了课没学会这跳绳操也无所谓,我也不信大家会愿意费脑记住,到时候跟着领操做动作就行了。”
盛放垂着眼睛,总觉得地上那拉成平行四边形的阴影里,正有颗果子不知好歹地滚来滚去。
她说:“翘课这个词和你很不搭。”
林辜月一顿,反问:“那么和你搭吗?”
“我翘过很多次。”
盛放当然没好意思说,基本都是拉丁舞课。
她不想看见镜子投射自己和海报里的林辜月,那是极高饱和度的对比。
她常期望人类能像其他动物一样,脸上长满毛,或许会好些,至少不那么赤裸,能给羞耻与自卑一点藏身之地。但稍想一下便猜出,若是真有这么一天,如今对猫狗如何,对彼时的人类便也如何。到时候就是要给毛的亮泽、蓬松、色块评个优先。
审美是最原始纯正的血统论,会移位,却不会消失,像病毒从一个器官扩散到另一个,人类是被永恒寄生的宿主。
某种色泽的人只能是奴隶,某种毛质的人生来高贵,接着便有人捍卫,为混合杂色而起,为密不透风的摇粒绒而战。无毛发的是否应当被允许拥有公民权?难道他们活该低人一等?
宗教和政治开始涉入,战争结束,人人摘不下有色眼镜,却高举平等的旗帜,惺惺作态,具体展现为用词谨慎。
然后变作互联网社交,延伸出新的伪科学,“毛发与情感位置的相关性”,“你不得不知道的十个毛发心理学冷知识——过于顺滑的毛发是控制欲的外显表现”。层层过渡,演化成不痛不痒的白眼和冷嘲。
生命无错,错在人类从古至今滥用智慧。说明意识才是真正的累赘,干脆别有思想和感知,不要有神经末梢。
尤其,其余动物求偶几乎也是判断美丑,也因相貌进行无端霸凌,只是标准不一,同样仰仗脸面。
那么退成植物好了。
这也并不保险,谁也保不准亿万年后,植物是否会演变出另一种文明,因为一片叶子的光泽或根茎的笔直程度,自作聪明地给同类分个高中低,建立起新一轮的等级制度。
……
……
……
地球毁灭吧。
林辜月无法察觉到盛放平淡的表情下,内心已经屠至星际了。
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逃过无数节课,回想起来,她只是神游到各种次元,身体却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
她说:“……我发现我竟然没有翘过课。”
盛放脑袋里的钟“噔——”的一响,略有恍惚,道:“所以我说,翘课这个词和你不搭。”
“可刚刚是我主动带着你翘的,”林辜月沉思,“你不了解我。”
“……”
林辜月瞥了一眼盛放的神色,补充道:“‘不了解’并不是一个贬义词组。”
“我知道……”盛放还是低着头,“你不用总是过分在意我的心情。”
林辜月迟疑道:“我有吗?”
盛放的言辞间隐约有着愧意:“可能你没发现。虽然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承担我的心情,但事实是这样的。抱歉。”
林辜月仿佛才了然自己应当要感到委屈,稍抬起下巴,眼底晶莹,没有回应。
她们的影子同样被更庞大的一片阴影完整吞没。盛放从前未曾意识到,在这被覆盖的一隅里,任何东西都不被辨认,是一样的。
这或许是最公平的时刻,是太阳高悬于天空的真正意义。
盛放很认真地看向林辜月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夜里云破月出的柔美,不是那种刻意施舍的光亮,而是无意间散落下来的好脾气,温和得不真实。
她又道:“我一直很想和你说,那个时候,我应该坦白我看的书都是赵言冰和赵言清看过的,甚至读后感都是她们……”
盛放忽然失去言语功能。嘴唇动了几下,没能继续。
她其实并不想承认这件事。
“总之抱歉。”
林辜月却摇了摇头。
“当年我送你锦囊,和赵言冰赵言清没有关系。”
每个字都念得像在呢喃,落下来时却无端的有重量。
“是因为《梧桐树庄园》。”
盛放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隐隐发颤。她从前颤抖,均是出于害怕或防备,可这一刻呢?
她不知道。
许久,盛放平息了,手指挠着掌心,不自然道:“中午,我在教室里吃煎饼,酱汁掉在嘴旁边,宣阳丢给我一张纸,叫我把嘴擦干净。我很难堪。”
“小事啦。”
“就是小事才……”
“小事……”林辜月嗫嚅了一下,缓和气氛般地换了个语气,“其实宣阳有点点强迫症,最近他才坦言他从认识我起,就很嫌弃我没把马尾扎在正中央。”
盛放的手指停了下来,撑在地上。
林辜月很笃定道:“我的意思是,他应该拿你当朋友,他把话剧社的所有人都当朋友了。”
盛放沉默了。旗台的阴影越来越斜,越来越扁,她们的脑袋轮廓升起来。她像是梦醒,盯着地,说:“林辜月,你知道吗,人只要露出头顶,就可以分出高低。”
林辜月不假思索:“那就把比你高的头顶全削了!”
盛放错愕地看向她。
“如果是我姐姐的话,她一定会这么说,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林辜月的脸微红,“但我没办法,所以我知道那很难。
盛放半自嘲,半质疑道:“你应当不用。”
林辜月似乎读懂了盛放的心思,慢慢开口:“不啊,就比如我唱歌其实比任朝暮难听多了,只是中午没我的戏份,不用开口而已。但每次音乐考试我都很紧张。”
“……这是小事。”
“就是小事才……”
她们一愣。
对话重演,而说话的人调转了。
林辜月微笑道:“也比如,我有个单词发音老是不好,被托福课老师叫了半个月的智障。之所以只是半个月,因为我匿名举报了他。”
盛放说:“你这算是削了他的头顶。”
“对啊。”林辜月脸上的自豪短短一瞬就凋谢了,“不过,那个单词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好好发音,甚至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连在日记本里都没有写过,因为丢脸。”
盛放抱着膝盖,毫无征兆地听林辜月诉说自己的怯懦。
但她没有得到痛快的安慰,如此恰好,盛放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小事的专家。
所以她听得懂。
即便,只是小事。
林辜月继续道:“我父母学历不高,初三的时候,有人问我爸妈从哪毕业,我不想回答,但编不出谎话,还是回答了。后来沈……就是我和叶限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沈嘉越,市一小那个拉小提琴的,对吧?”
“对,他教了我一个很好的应话方式。”
“什么?”
林辜月神秘地扬起嘴角。
“关你屁事。”
盛放终于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
盛放仿佛口渴之人饮了一口热水,五脏六腑温热,喉咙却更干涸。
她喑哑道:“如果不是你刚刚问我,我早就忘记了我曾经还想成为佩妮。我以为我需要的是凯斯威尔。”
林辜月仰面:“没有人能真的忘记佩妮。”
“佩妮不会因为那些小事就感到窘迫,林辜月,要是我们到最后都没有成为佩妮,也没有关系吗?”
“……说‘成为’不太精准啦,我只是阅读她时,能够知道我在对我自己期待什么。”林辜月的胳膊肘碰碰盛放的手臂,“所以我们永远无法成为佩妮,我们只能成为我们。”
盛放也抬起头。
她确实什么也不了解。宣阳,佩妮,林辜月,包括她自己。
但也许还不迟。
下课了,她们的屁股都坐到发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林辜月扬着手中的跳绳:“你有空陪我去七班找一下叶限吗?”
盛放同意。林辜月在路上说,叶限把她们班的课表记住了。今天叶限送她回班,忽然问了一句:“学校开始教新体操,你带跳绳了吗?”她上体育课从没用心过,猛摇头。叶限便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抽出一根跳绳递过来,神色很平常,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忘。
“叶限的记忆力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的。”
盛放打死也没想到林辜月的落点居然在这里,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她拐弯抹角地说:“那么,你觉得你了解叶限吗?”
“……”
突然间,林辜月失去了神采,目光空落落的,不知望向哪。
“我应该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