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台寺是洱市有名的寺院,许多人讲它灵,能够实现许多愿望,以种种难以预料的形式。有些人为表示虔诚,从镜台寺脚边的长楼梯一路叩拜上来,在雕梁画柱的房间里,伏在蒲团上,对低眉的菩萨、佛祖祈愿。它们坐在高于人群的位置上谈众生平等,谈生死轮回。每个不同的房间挂着大师题字的牌匾,住着不同的神明,求姻缘、仕途、学业、生死、苦难在完全不同的房间。最大的一间外挂着古朴的牌匾,草书的“缘起性空”,高高的门槛上坐着休息的人,有的坐在石板上,出于某种观念的心情并不坐在佛前。
这是间有修行者如无修行者的寺院,许多建筑的瓦顶生着绿苔由它去生,墙面木板掉漆老化也由它去,寺院中生长着几棵未经修饰、干预的古树,枝丫扭转伸展,扩宽,每根分支上覆盖了一层绿苔,仿佛绿皮,与薄雾、瓦顶相互印照。穿过这几棵古树,再往里走,登上阶梯,满壁雕刻着诸神菩萨,或怒目或慈悲,人在其中甚渺小。穿过诸神菩萨便见数棵蓝花楹与红木棉,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因此未能体悟到“西天的云彩”景象的美丽。
无相抚摸着石壁,部分衣袖、面部生了青苔,没有清理过,入手湿滑清新,土腥气与植物根茎结合得极好。他有种毛孔在呼吸的感受,喜悦地用剩余的感官感受,观察这间寺院的一切。巫镇裕看着他又似乎没有看着他,忧心于手里提着的厚厚一沓体检报告。他找了借口哄无相去做全身体检,无相完全知道,装作不知道顺着他去医院走一趟。连跑了几天,从外部到内部统统捡出来检查一遍,巫镇裕才不在乎花多少钱,就算花二十万他也敢花,二十万就能买一条命,多划算。
然而,并不能。
医学是一种诊断、处理、康复的主动过程。如果无法诊断就无法处理,无法处理就无法康复,小小的未知就可以导向大大的已知:死亡。医生讲有看到几个明显的出血点,而且有很多个器官表现出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状态特征,类似衰竭但情况不明,他们无法确定,所以没办法处理,即便尝试风险很大,只能先选择保守治疗。跑一趟医院的结果居然是确定了“失明”是最轻的症状。
无相坐在诊室外面的铁椅上等待巫镇裕出来,在消毒水、药、血、尿粪的气味中明确地捕捉到小台芒。巫镇裕难过到完全没有办法面对他,所以先去厕所洗脸才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去取药然后离开医院,搭公车来到镜台寺。
医疗失去作用的时候,宗教成为情感的出口。
人人讲镜台寺灵,有多灵?跪在那样大的佛龛面前就可以许下有关生死的愿望了吗?就算它们真的听得见,凭什么要施以援手呢?为了香火?为了还愿?为了信仰?缘起性空,缘起性空。巫镇裕伏在佛前哭了。
无相明白他不想被自己知道在哭,所以装作不知道,斜坐在蒲团上仰视它,脸目自然流露出一种空白,面对真正的非民俗意义的宗教产生的苍白和懵懂不足以填补他的灵性。
“这是你给我们的考验吗?”殿内只有他的年轻清亮的声音,巫镇裕擦干眼泪靠到无相身边,和他用同样的视角仰视佛祖。许久,无相偏过脸对巫镇裕笑说:“原来是考验。”
“考验我们什么呢?”
“对世界的认识,或者说了悟。”
“它们要我们了悟什么呢?”
“真理,也是一种本质,”他笑着拉巫镇裕站起来,往外走,“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就讲这个。那个牌匾上写的‘缘起性空’也是一样的,自性本空,因缘聚合。”巫镇裕朦朦胧胧地懂得了一些,是情感上的懂得不是智慧的懂得,情感的懂比其他的难得。他们离开镜台寺,“一切”曾经没有,将来也会没有。
巫镇裕的心整体地漂浮,蹲下身背无相下山才能稳定在地面。他把脸搁在巫镇裕肩上,笑容流淌:“我还以为你背不动呢?”
“背不动就应该锻炼身体了。”
他们想起巫镇裕把他抱来抱去的许多场景,忘记悲伤,忘记分离地笑了。天边是柔软的云彩,耳畔是人们说话、鸟兽鸣叫的声音,你的身体里的所有统统流淌到我的身体中。别怕,别怕,我们会在生命的另一角相见。在山脚下让无相落地,巫镇裕的衣服汗湿了,不觉得疲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搂着无相,贴住他的脸颊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好吗?就当是为了我,如果到最后也没用,我会接受的,好吗?”
无相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像是要把生命的存钱罐整个砸碎。无相拿手背冰他脸颊,回:“好,就到最后一刻,你要接受,要勇敢。”
“我会的,我会的。”
他们忽然笑了,手托手回家。这时候,他们对死建立起勇敢的胸怀,努力尝试拥抱,尝试无伤地走出挫折。他们没有料到会死得那样惨烈,那样残忍,那样不容置疑。他们在今天建立起的勇敢彻底粉碎了,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竟然如此简单,如此轻松,原来这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不需要视觉的。
无相逐渐熟悉了无法视见的生活,除了仍然无法读字,观影以外,他看起来和健全人没有任何区别。每天欢天喜地的跟着巫镇裕到片场拍戏,要把之前请假看病的日子欠下的戏统统补回来。导演越拍气性越大,常在片场发脾气,两个小主角算两个大腕仍低头挨骂,被骂哭了就躲到巫镇裕跟无相两人背后偷偷擦眼泪。无相含着玉哄她,说她哭得像豪杰,以后要成一番功业,别忘提携下巫镇裕这个傻瓜。邓雪亭飞他一眼,抬手要搡他,被巫镇裕拦住了。
“他这段时间不舒服,别推他。”邓雪亭忙问怎么了,忘记自己被骂得多惨,泪光的湿润的脸。无相没说话,巫镇裕捡去答:“就是病了,别担心,会好的,他很强壮。”
邓雪亭松了口气,端板凳过来挨着他们坐,说话对戏,等陈寻文被导演骂完放回来,这场他已拍了几十条了,不符合导演要的感觉,只好一直重复饰演。下一个哭的就是陈寻文。
他们几个里唯一没有被骂过的就是无相,导演每次在监视器里头看见无相便笑,不需要无相有任何刻意的表演,只要站在指定的位置活着就完全符合导演对展无许的全部预想,说他是很多导演都想要遇到的那种演员,灵性十足。
巫镇裕听了骄傲得不行,两步道走得像孔雀开屏,跑到俩主演面前炫耀,被邓雪亭追着踢。陈寻文单单插着腰看他半天,吐出来一句话:可恶,好嫉妒你。无相托着脸光是笑,心想个个都在互相嫉妒,家世、天赋、学业、爱情,甚至痛苦,人真有意思。我也嫉妒你。
陈寻文拍完后换场地,吃饭,等天黑拍夜戏,无相的最后一场戏,是和巫镇裕相遇那一场。戏码的顺序乱得够呛,无相不大知道哪些拍了哪些没拍,导演说最后一场,就是最后一场。
八点多,他们正在走戏,谭谢带着助理出现在片场。谭谢跟邓雪亭、陈寻文均有过合作,很熟,不过关系一般。谭谢跟他们玩不来,见第一面就觉得玩不来,所以不远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