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这么多年了。
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十年了。
学生们在底下笑成一团,或许想象着这个不着调数学老师的过去,或许憧憬两年后的自己意气风发走出考场,胜利凯旋,像常胜的将军。
教室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前后左右插缝说话,毫无秩序可言。
只有谢今朝在怀念高中那群朋友。
他想起那会考得不好,有人拉着自己冲进教学楼外的暴雨,顶着校服外套借口去小卖部买零食散心,暴雨透过薄薄的校服外套淋湿上衣;考好了在球场意气风发,高举球拍使劲杀球,急厉的破风声穿过耳廓,凌厉的弧线一扬一冲,头发乱糟糟的少年,那时几乎比肩刺眼的日光。
他想起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周末晚上,下了晚自习被人拉着去宿舍楼下拖自行车,敞着校服外套骑着车混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教学楼喊楼的声音盖过了他们放肆的轨迹,于是他们疯了一般满学校冲坡压弯,狂风席卷着热浪呼啸裹满外套。
声色犬马过眼即过,往事轻狂,那个夜晚肾上腺素狂飙,年轻的声音充斥每一个昏暗的角落,那是谢今朝再不曾拥有的青春。
那个夜晚,深蓝色帷幕铺满整片天空,星星爬上树梢,那场景太美,像一场冻结的大雨。
雨后遗留的潮湿生出一片消退不了的青苔,从此梗在谢今朝往后人生每一个需要用“青春”形容的瞬间。
考前最后一次动员,小老头说,不必担忧未来,千山鸟飞过,你们的人生千万种辽阔。
现在想想考前好像什么都是美好的,这辈子最放松的时光,大概就在高考前了。
卷边的书本丢在一旁,和朋友畅想大学和未来,有人怀念着暗恋好几年的人,有人兴奋地说着听来的八卦,宿舍地板上摆满零食饮料罐……那或许是谢今朝这辈子最坦诚的时候。
那以后除了喝多的偶有失言,谢今朝也只在陆圆缺面前说过几句交心话了。
十八岁果然是个分水岭。
回过神,面前的小朋友们还在抓紧一切时间和周围聊天说笑,话题早就偏离了十万八千里,但他们依然笑得七歪八倒。
只是他们都很自觉地压着音量,很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放松时间,因而十七班的整体噪音并不太大。
他们没穿校服,校服外套搭在木椅靠背上,蓝黑混白的校服并没有多特别,各地校服似乎都是千篇一律的配色和款式,谢今朝眨眨眼,努力想把这一切和记忆里的那三年重合。
但是太久远了,他实在想不起来那么多人和完整的场景了。
余光忽然看到教室前门另一头有片黑色的衣角。
谢今朝认得那片衣角,那是宋长明。
难得这样放纵地追忆从前,谢今朝都没留意到宋长明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
可能是班主任没站在显眼处,大约在挂班牌的地方。
也不知道班主任听到了几句今晚他一时兴起的中二发言。
他起身往外走,出来看到宋长明拎着两大口袋的东西,正在打量门口的班牌。
“怎么不进来。”谢今朝伸手接过一只袋子。
“我进去他们不自在。”
宋长明手过来时谢今朝才看清,大袋子后面还有个小袋子,一只保温袋。
“这是什么?”
“也是蛋挞,给你还有其他老师留的。”
谢今朝慢吞吞地接过:“一会他们看到要说我抢他们东西了。”
宋长明摆了摆手:“一会单独吃。”
小孩们在宋长明特许下开了多媒体看新闻,一个个掏出晚饭在小卖部买的零食,等蛋挞发下来的间隙开零食袋插饮料吸管,一场早有预谋的意外之喜。
教室灯一关,只剩多媒体大屏幕的灯光,还有台下一张张真跟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的脸。
其实看新闻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么一群人一起做一件事,一件学习以外的事。
宋长明落在衣边的手抬起,拍了拍谢今朝抱臂的胳膊:“走吧,在这他们放不开。”
只是两人没回办公室,现在班级教育时间刚刚过半,不少班也在看新闻,好些教室都熄了灯,楼道灯有点暗,博观楼闹哄哄的。
大约今天也想让大家都放松放松,这会没有行政在楼层巡视。
操场没什么人,入冬后晚上黑得早,也少有老师这会来操场。
谢今朝捏着蛋挞热乎的锡纸边儿,很甜。
他记起一个暴雨天,自己起迟了去上课,还装模做样拒绝了同桌帮带早饭的询问,结果饿得胃痛,小老头知道后一边骂他一边带他出去吃早饭,他指着门口蛋糕店说要吃蛋挞。
小老头笑着骂他挑食,却还是进去给他买了一袋,凶巴巴地叮嘱他回去不准说,还让他在外边儿吃完才准进去。
他蹲在蛋糕店门口的树下跟他拌嘴,说太干了吃不下,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小老头气得笑,扭头还是给他买了杯果汁儿。
很甜,果汁儿也是热的,谢今朝一口一口地喝完,那是记忆里少有的一个不那么兵荒马乱的早读。
“落衣服上了。”宋长明从兜里掏出纸递给他,眼神盯着他脖子下的衣服。
谢今朝接过。
“宋长明。”
“嗯。”
“你读书那会也像现在这样么?”
谢今朝没说是哪样,但宋长明好像又马上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吧,”他说,“高中老师遇到那会的我还挺头疼的。”
“头疼?你?”
真假的。
宋长明摆了摆手:“别这样看我,我也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也有过不循规蹈矩的时候。”
“你都干嘛?”
“其实也没干嘛吧,”宋长明挑着回忆里的碎片,说得很慢,“只是偶尔翘了晚自习去江边吹风,过节的时候看烟花……也可能什么都沾点?”
毕竟十多年了,很难再想起完整的事了。
“江边看烟花?这么爽。”
这个印象还挺深的,宋长明笑着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观点:“三年看了三场,出了高中反而不看了。”
“好吃吗?”宋长明看谢今朝吃完两个蛋挞,厨师开始寻求认可。
“好吃,挺甜的。”
“糖只加了一点,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惯。”
“能,我不挑。”
掂掂手里的保温袋,谢今朝说:“往回走了吧?一会冷了都吃不出你的真实水平了。”
宋长明点头,却说:“另外有个袋子刚已经给过他们了,这个你留着吃吧。”
这话怎么听着怪矛盾的。
身后树影昏黑,看不清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夜风吹得脸生疼,谢今朝手里握着刚下台阶宋长明塞来的暖宝宝,在手心发出有些烫人的温度。
他顿住了脚步,慢下宋长明几步,眼神落在他的后背。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落后,宋长明偏了点头。
谢今朝摇摇头,拿了块蛋挞递过去:“再吃块,今天过节。”
宋长明接受了这个由头,接过蛋挞。
“晚点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一趟?”
下课铃响了,教学区涌出模糊的喧哗。
“嗯,回吧,今晚有事?”
谢今朝点点头:“嗯,爸妈来了。”
宋长明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小:“该多做些,带回去叔叔阿姨也尝尝。”
“不差这回,”谢今朝摆摆手,“回头我妈烤小蛋糕你来我那吃。”
宋长明很认真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