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明轻轻一挑眉,冲迎面蔫蔫走来的几人一笑。
“看吧,自己就过来了。”
谢今朝笑了一下,大约先前喝高兴了,兴头一起,冲着那帮鹌鹑们吹了声口哨。
声音不大,但那帮惊弓之鸟听得真切。
集体又瑟缩了下。
大事不妙。
场合一变,众人敛了神色,憋住笑端起面上的一本正经。
宋长明基本功过硬,看了圈低头的众人,率先开口:“说说吧。”
语气听不出情绪,为首齐思铭压了压付一想往前的胳膊,先他一步开口。
“我今天生日嘛……就想……大家一起聚聚……吃个饭过个生日……吃个蛋糕什么的……”大约觉得这个说辞没太大的说服力,他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拐拐旁边的付一。
“对——”
“啊对对对,真是他过生……”
“是是,我们都可以做证……”
宋长明笑了一下,本就没打算弄出多大动静,这会隔壁已经人把视线投了过来。
他拍拍离自己最近的付一肩膀。
“喝了多少?”
叶程扯扯付一的袖子,先一步开口:“就小半箱……”
宋长明点点头:“喝够没?”
众人惊疑不定地左右打量,一时不知道这个坑要怎么跳。
“好了,”宋长明摆摆手,“差不多回了,好好准备期末考,开学再算账。”
众人仍在左右眉目地来回传情,两拨人大眼瞪小眼。
就这么……算了?
叶程碰碰齐思铭的手背,两人暗自交换了个眼神,似乎做好了某种准备。
在这之前,谢今朝叹了口气:“愣着干嘛,快回去了。”
得了明确指令,几人瞬间长舒一口气,立刻想原地作鸟兽散。
宋长明嘱咐:“到家了给我发信息,必须。”
众人当即海誓山盟地打好包票,宋长明往后一靠,倚着靠背。
谢今朝叹了口气:“这都能遇到。”
小地方真是小。
“嗯。”宋长明喝了口酒:“安全毕竟第一位。”
其实喝酒无可厚非,只是遇到还是要说两句,总不能真出了校门就成陌生人,毕竟这群小孩只有十六七岁。
插曲一过,几人继续玩游戏聊天,这会的背景音终于不再震天响,切了很多流行曲。
成蹊剥着先前和周致出去买回来的耙耙柑,切到喜欢的歌时,她会眯着眼睛小声跟唱两句,声音不大,旁边的周致也只能听个大概。
一首歌毕后会有几秒的空白。
旋律起,钢琴音节重重落下,前奏久违得让人头皮发麻。
成蹊剥橘子的手一顿。
音符掷地有声地跳跃,每一个都砸向记忆最深处,凿壁偷光般从撕裂的口子倾泄而出。
“怎么了?”周致拾起掉在成蹊衣服上的橘皮,声音很轻。
成蹊摇摇头,坐直身体:“坐久了,麻。”
腕表发出久而未闻的震动,红色的字样昭白了她刻意粉饰的云淡风轻。
但幸好表在左手手腕,唯一一个坐她旁边的周致在她右手边,她的秘密被藏得很好。
成蹊把剥好的耙耙柑塞了一半给周致,剥下的橘皮被她扯了张抽纸裹到中间。
但她忘了要把那团垃圾放到桌面,她塞了瓣橘肉进嘴里。
耙耙柑味甘,但她吃到了最深处的果酸。
彼时前奏旋律已过,刚好第一句歌词被唱起。
心事像血痂一样被揭开,心脏传来陌生的钝痛。
“曾经,意外,他和她相爱。”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
“像躺在阳光下的海。”
深夜的广场,大约可以用人迹罕至形容。
好吧,绕过立在广场中央的雕像,后面有两个大叔。
一个在直播,还有一个在打光。
再仔细点看,花坛边还坐了两个人。
大叔略显蹩脚的直播话术时隐时现,夜风透凉。
“车来还要一会,”陈圆树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成蹊点点头,都忘了问歌名。
“曾经,意外,他和她相爱。”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
“像躺在阳光下的海。”
空旷的街道传来呼啸的汽笛,十八岁的成蹊摇了摇头:“改一句可以吗?”
唱歌的人收了声音,歪歪头靠在她肩上。
“想改什么?”
成蹊拉长尾音“嗯”了一声,想了想,接下陈圆树后面还没来得及唱的歌词。
“想躺在阳光下去爱。”
陈圆树的声音低低的,她找好调子,重复了一遍。
“想躺在阳光下去爱。”
冬天夜里温度很低,花坛边座椅上的人却浑然不觉冷风灌得脸颊生疼。
陈圆树靠在成蹊肩上。
她想了想,压了压声音改了下一句:“像流星涂抹的色彩。”
成蹊揪起一小缕吹落颈前的头发,举起对着头顶黄色的路灯:“那是什么颜色?”
陈圆树拉了拉她另一只手,两只没什么温度的手靠在一起要很久才会回温。
她说:“彩色的。”
两个人各改了句歌词,后面每一句陈圆树都和着成蹊的声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心被风吹得一点点发凉。
在那个柔软的夜晚,这首歌实在算不上温和。
“在不会犹豫的时代。”
成蹊轻声唱了一句,周遭各种声音的笼罩下,这句歌声小得可怜。
歌声从贴了层层封条的旧盒子里一丝丝溢出,很快飘散,昏黄交替的灯光敏锐地捕捉到外泄的情绪,一段老套的、年久失修的心事。
歌的高潮,周致转头又看了眼成蹊。
她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
好多年没听到过这首歌了。
《男孩》。
男孩。
周致余光又看了成蹊一眼。
后者正盯着面前的酒杯看得入神。
旋律逐渐升高,情绪似乎到达了一个高度,但太高了,高到连歌词都没有了。
高到连一句完整的诉说都显得意犹未尽,词不达意。
头顶灯光反复亲密交迭,玻璃酒杯不断变化底色,看不清酒色,一切朦胧,像一副欲说还休的画。
其实。
其实成蹊也觉得自己矫情。
回家的出租车上她觉得闷热,抬手开了点窗。
车里放着早年大热的粤语歌,音乐和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一样摇摇晃晃。
红灯亮起时车慢慢停下,师傅颇为投入地跟着一唱一和,总是跑调。
但成蹊觉得他也许比自己真诚得多。
感情的你唱我和,总比一方自以为是的沉默来得通俗易懂。
如今的成蹊,道理和亏吃得比十八岁的成蹊多了几大箩筐,她也知道。
说好听点自己这样叫念念不忘,说难听点,就是矫揉造作,无病苦呻吟。
还是走的路太少,日子过得太舒坦,才有心情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烦心。
生命迎来送往,爱不过其中一个单元。
“师傅,麻烦在前面水果店那个门停吧,我买点东西。”
她关上窗,对前方师傅说道。
师傅把音乐声音调小,乐呵呵地应下:“好,小姑娘晚上喝酒啦?”
成蹊反应了一下,笑出声,把落到前面的卷发拨到耳后。
“还小姑娘,快三十了。”
司机笑得爽朗,方向盘一转进了小街道。
“这人啊,活着就是会有烦恼的,生活还是要看通,看透。”
“嗯,”成蹊笑着应了声,“忙着打工呢,哪来时间伤感。”
车速缓缓放低,师傅轻点刹车。
“小姑娘,人要通透,但不是年纪到了,有些事有些心情就不能做不能有的,”他说,“人嘛,不该因为年岁就去做每一件条条框框既定的事,你说对不对。”
大抵人人都有一段三言两语轻易解释不清的过去,所以总爱在安慰他人时借机替过去的自己一吐为快。
因而成蹊推开车门,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是啊师傅,谢谢你了,路上注意安全哈。”
车门关上,很快扬长而去。
确实也晚了,路上没有人,原本爱在这片摆摊的小贩也都散去,水果店卷帘门半阖。
小区亮着小灯,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