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出过这么一桩事,一个在先皇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奴隶,最后才被人发现居然是个识字的。这原也不打紧,可这奴隶最后差点篡改了继位的诏书。先皇震怒,掖庭里一大串的脑袋落了地,江充这才被提了上来顶缺。
因为这件事,风借火势,宫中也对下人来了一次大清洗。虽说也有党同伐异的意思在里面,但是那么多奴隶的血浇下去,到底是把这个决不能触碰的红线给定死了。
也是自从那时候开始,江充把掖庭所有奴隶都筛了一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连皇家都出现了人手短缺的情况。因而就是连根本接触不到掖庭的民间,都用“不好好读书,你跟掖庭里的奴隶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话来对幼童耳提面命。
那时候温慈墨虽然还没出生,但是江充不是记吃不记打的人,这么重的刑罚下去,总该让他警醒一二,那温慈墨这个‘例外’,就很值得推敲了。
“大约是三年前,掖庭来了个很奇怪的奴隶。”温慈墨跪的端正,不敢有丝毫隐瞒,“他年纪颇大,近而立之年才被罚到内庭。没有哪个凤子龙孙会要这般年老的奴隶,所以这事就很蹊跷。至于名字……这种对奴隶无用的东西,他自然也是没有的。但是掖庭的掌教们惯会磋磨人,便总是给人起些难听的诨名去消磨人的意志。那人每每受刑之时,奴听他们叫那人为……‘状元郎’。”
燕文公听完也不搭腔,只是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庄引鹤印象深刻,三年前,京城出了一桩大案,主犯就是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古往今来,但凡能连中三元的人,不论功绩,青史里高低都得给他题上一笔。且但凡有这个才学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庸碌一生,往往到了最后,连中三元总会成为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注脚。
可这人是个例外。
燕文公见过那人,他及第的那年才二十四岁,正值人生当中最好的时节。他在那样的年纪就已经站上了金銮殿,卓尔不群,傲视群雄,谈笑间嘲尽当下正鹬蚌相争的两党,仿佛什么东西都遮不住他的眼。
而彼时,庄引鹤刚刚残废。
两人……云泥之别。
庄引鹤于同年袭爵,他像是一条蜷缩在沼泽中的毒蛇,跟着方修诚在暗中搅弄风云,在波诡云谲的京都给自己挣出来了半刻得以喘息的时间。
可是,他厌弃那个自己。
老公爷教他安身立命,手把手将他调教的骑射双绝,如若泉下有知,以庄引鹤如今的德行,能把他老人家气活过来。
所以袭爵后的庄引鹤几乎从不出门,他不想做这个残废了的燕文公。
可那日状元郎游街,林叔自己都觉得纳闷,终日闷在府里的庄引鹤居然说要出去看看。
现在林远倒是想明白了,许是因为在幼年庄引鹤的心中,二十四岁的自己,本来也应该是这样,他想去看的,是那个求而不得且渐行渐远的自己。
庄引鹤去的早,便在酒肆的二楼寻了位置。是庄引鹤自己提的要来,可到了地方,他却把竹帘落了下来,只透过竹篾的间隙往外细细地望着。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①
庄引鹤窥探着这一切,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头戴乌纱,着一身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人群簇拥着穿过街前,幼年的庄引鹤就这么艳羡地看着,蓦的,他突然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于是燕文公终究是将帘子拉开了,这才发觉外面,春光大好。
后来,这状元郎带着新党一派,也确实是给大周的朝堂带来了新气象。
可他到底年轻,在权力的倾轧中,根基不稳的他终究还是成了牺牲品。
三年前,一首他还未登科时做的旧诗被指谋逆,新党被彻查。他作为主犯,御笔朱批的枭首弃市,最后满门抄斩,连尸身都无人敢去收敛。
可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掖庭。
燕文公思毕,不置可否,只说:“继续。”
温慈墨理了理思绪,这才缓缓地说:“掖庭这种地方,多得是求死之人,可他却想求活。我……奴便帮着他活下去,他便也开始慢慢教化奴。主人亲去掖庭那日,他听闻有个旧友也被罚到了这地方,便央奴去看看。也是为这,奴挨了一顿鞭子。”
燕文公:“寻到了?”
温慈墨姿态摆的很低,他不欲让燕文公觉得自己有所保留:“不曾,掖庭又不是刑部大牢,都是奴隶,哪来那么多罪人。这消息大抵又是谁拿他寻开心,故意告诉他的。但是……奴骗他说见到了。”
说到这,温慈墨僭越地抬头,他看着庄引鹤,漆黑的眸子里有些燕文公看不懂的情绪:“主人把奴挑走了,他一个人,奴怕他死在那,这才骗了他。人……总需要些别的念想,才能在掖庭这种地方活下去。”
这份感情温慈墨一直藏得很好,可今天突然就有点憋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跪在这里。
所以这颗被压制了四年的种子,终究还是撬开了一点心防,探出了一丛怯懦的嫩芽来。
庄引鹤被他的目光惊了一下,只觉得温慈墨这话还有别的意思。
燕文公残废后过得坎坷,咂摸的最多的情绪,就是一个‘愁’字。温慈墨眼中的东西庄引鹤既然看不懂,便被他以己度人的通通归到‘愁’里面去了。可这孩子才十三岁的年纪,站起来跟他坐着差不多高,识个屁的愁滋味。
庄引鹤思来想去,只觉得是自己刚刚吓到这孩子了,估计以为自己要扔了他,这才多了点离愁出来。眼下事情已经说清了,庄引鹤对这小孩也没什么芥蒂,便有意安抚一二。
他伸出手去,本意是想把温慈墨扶起来,可没成想这孩子会错了意。
温慈墨向前膝行了几步,然后把下巴放到了庄引鹤的掌中。
庄引鹤受用得笑了,他捏了捏少年人没什么肉的脸颊,只觉当年回忆中的愁绪都淡了几分。本意是去安抚别人,却被安抚了的燕文公心情大好:“这么大点的一个人,还惯爱操心的。起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温慈墨推着轮椅,沿着廊下慢慢地走着。
“徐平是方相的人,早就安插进来了,这事我知道。”温慈墨早慧,很多事庄引鹤便也不再瞒着他了,“他手里的账目都是假的,不过是面上好看的东西,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