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悠然当时虽然补上了赈灾银的亏空,却心知肚明之不过是解燃眉之急而非长久之计。
满朝文武各怀鬼胎,为了那一点圣眷把金銮殿都吵成了菜市场,平素最爱参她德行不端的礼部尚书都亲自上手薅断了梅逸然的胡子,当真是好不热闹。
可笑的是,桐州送来的万民书尚且血渍未干,却无人站出来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彼时她少年意气,实在不想同这帮人虚与委蛇下去,索性瞒着雍和帝私自南下,一人一马就这么直接跑到了桐洲。
昼夜奔袭,风餐露宿,不知道跑死了几匹马,自然也顾不上处理被磨烂的手心。
兴许是少年时期的执念太过热切,她那时竟也不觉得苦痛疲累,一个人绕了大半个桐州之后,还能找个不错的山头坐下来赏花。
其实说是花也不贴切,洪灾之后入目之处都是一片荒芜的焦土,只剩下了连天河之水都没能淹死的杂草。
火绒草,桐洲的特产,在碎石泥沙中盘根错节,即使在悬崖峭壁也能开得烈烈如焚。
天地不佑,人人厌弃,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所有的助力没一样能让它讨得了便宜,却只有它扛过了这场大灾,倔强顽强的开了漫山遍野。
于是她差人找了最好的织匠,将火绒草织成锦缎,用最严苛的工艺,历经三蒸九晒反复锤炼制成火云锦,就这样洋洋洒洒的穿回了王都。
按理说,她私自离开王都已经犯了大忌,更别提这么大摇大摆的回去,可是雍和帝非但没有因为这件事发作,反而称赞她体恤民情,不但在朝堂之上公然维护她,还当场命人拟旨将火云锦列为官服衣料。
想到这,凌悠然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丝讥笑,不知是笑自己太过天真,还是笑命运一事实在是不讲道理。
就在她以为桐洲会因此绝处逢生的时候,在第一批官服即将送入王都的那一夜,制造局却意外走水,六千名织工一夕之间全部葬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后来刑部和大理寺联手查案,才得知火云锦有一样致命的缺点,易燃。
之后的情况可想而知,她因失察让桐洲的灾情雪上加霜,要将她严惩的折子恨不得将御书房都要围三圈。
事发之时,她尚且还算冷静,先是拜托祖父帮忙彻查此案,自己则是去御书房先请罪。
然后她就看到祖父代自己上了折子,不由分说的替她认了罪,把她的不甘愤怒挣扎一同埋在了御书房外的那场暴雨中。
她背了这一身污水跪了一天一夜,才听到雍和帝对她施恩。
说她是凌朝歌唯一的血脉,不好对她太过苛责,将她禁足罚俸了几个月便作罢。
她那时发了高热,却固执的不愿离开,撑着一口气等雍和帝出来。
她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桐洲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那些日夜赶工的织工到底有什么错?
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条生路?
而雍和帝只是让人把她拖下去,告诉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啊,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先任皇太女唯一的血脉,不知道让多少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又怎么能再多一条民心所向呢?
她只能低头,只能认错,只能将是非对错打落牙生生咽下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天真任性,代价是六千名织工的性命。
自此之后,她一病多日,整日浑浑噩噩半梦半醒,许多事都开始记得不甚清楚,等到禁令结时,才知道桐洲诸事早已尘埃落定,再也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谢景熙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接回了宫。
与此同时,谢景熙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为这个,才会火烧那些官差,用同样的手法在我面前重现了火云锦一案吗?”
“我只是好奇,”凌自在笑得一脸纯良无害,出口的话却是字字锋利,“今上一向多疑,究竟是因何那般容易的确认了你的身份,你又因何在入主大理寺第一天就毁掉了火云锦案的卷宗,桩桩件件,你又有哪件解释的清?”
凌悠然想也没想,手中的剑鞘“啪”一下又戳在了他的肋骨上。
“好好说话。”
这一下几乎不着寸力,凌自在却顷刻间变了脸色,负气冷笑道:“事到如今,阿姐还要护着他吗?”
“火云锦一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背负了这些本不属于你的污名血债这么多年,你不妨好好问一问谢景熙,他如今有何面目坐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