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身是血的墨林被天师们带回来的时候,崇吾宫内外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幽洲事变、崇吾王重伤、二殿下堕魔,加上不久前太子内丹被剖修为尽毁,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崇吾王的寝殿内,也传出了十年未有的动静,啼哭、吵闹、嘶喊,惊得伫立门外的侍卫们一抖一抖的,讶然过后,他们仍是紧抿着唇,维持着那面静如水,站立如松的姿势。
这些动静主要来自一个女人,相较而言,另一方显得相当平静。
“他已堕入魔道,罪孽深重!”墨林背对着妇人,面沉如水。
“堕了魔道也是您的孩子!”夏侯倾嘶喊,眼尾猩红看着这位进门起就不曾正眼看过自己的夫君,“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你要杀他吗?!”
墨林并不正面回她,声音清淡薄凉丢出一句:“你把他毁了。”
妇人一惊,眸中沁满了泪,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凌厉如冷锋的后背,语气绝望而心痛:“我把他毁了?我把他毁了?!!”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要把房顶给掀了。
她咽了下喉,似在强行咽下这一路走来堆藏在心中的万千委屈与怨愤。
泪水流至唇边,看着他给她的后背,伟岸、清冷、疏离、淡漠,这个男人给她的从来都只有这些,可她若不是也见过他温柔似春水的眼神,见过他和煦如风的笑颜,她也会怀疑他生性如此,可事实却不是。
不过是那些,从不属于她。
他恨她。
确切地说是,他曾恨她。
恨她用肮脏的手段来到他的身边,恨他们的结合,甚至连带着她与他的孩子,他也不喜。
她以为这是对她不择手段的最残酷的惩罚。
直到后来,他转修无情道,他对她连恨都没有了。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他名义上的王后,甚至这个名义上的王后,于他都可有可无,他曾告诉过她“你若不想留在这崇吾宫中,随时可以离开。”
可悲!
怕是这世上再无哪个王后做成她这般卑微透明了吧。
可她就是这么贱啊,她才不要离开!她死都不会离开!哪怕当个透明王后,至少也是他名义上的女人!她还能……偶尔……看见他。
可她这心里,又岂能平衡。
她明明已经有一张跟那个死人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偏偏不看自己一眼!明明同是他的骨血,他把死人的儿子托举上天,却留她的儿子在地上哭泣。
如今,他却怪她毁了楚儿?
夏侯倾心中巨针猛扎般难受。她护着自己的儿子有错吗?她教他生存之道,教他争抢,有错吗?
“王上的意思是,我没教好楚儿,所以,是我毁了他是吗?”她转着脑袋颤声质问,心脏如锋刀一刀一刀割过,疼痛流血,又忽地高叫起来,“可你管过他吗?!你每天进那破宫里修炼修炼,还是修炼!你管过他吗?!”
“我没能力,我品行有亏——我教不好!可楚儿喜欢你,他最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教他?!你为什么不把他教得像你的宝贝大儿子一样?!啊?!”
“墨林!楚儿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他不也是你的骨肉吗?!你对他们两兄弟偏爱至此,如今却怪我没教好他,怪我毁了他?你对我公平吗?!”
墨林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直至夏侯倾咆哮声止,才抿了唇,无声地深呼吸了,才道:“玉儿也是靠自己,我对他们两个,并无差别。”
“呵呵。”夏侯倾笑两声,笑出了眼泪,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哼出一气,“墨林,这讲这话你自己信吗?你心里向着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却还不承认。若当真如你所说并无差别,为何这继承之位,你从未考虑过楚儿?!”
“为何?!”她咆哮起来。
墨林垂眸:“我说过,他不合适。”
“哈哈哈哈”夏侯倾笑,笑得无限凄凉,“是啊,不合适。除非他是白仪的儿子,对吗?!”
“若楚儿也是白仪的儿子,你还会这般不待见他吗?!”夏侯倾心碎怒吼,又兀的笑了,低声自嘲,“说来说去,你不待见的还是我啊。”
她绝望、心碎,面容越发扭曲,像个疯子般,沙哑喊道:“墨、林,我的夫君!你告诉我,我比白仪、差在哪?”
墨林眼睫微颤没有回答,这样的沉默让夏侯倾瞬间爆发,她冲了上去,去拽扯他的胳膊,逼问:“说啊!我比那个贱人差在哪?!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爱她不爱我?!”
墨林将胳膊愤然一甩,挣脱出来,撤远几步,怒道:“出去!”
语气已是十足十的冰冷厌烦。
夏侯倾手心落空,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绝丽面容上渐渐变得决绝,咬牙问道:“王上当真不救楚儿了?”
寂然无声,没有回应。
夏侯倾眸中闪过毒蛇般的阴寒光芒,挺直了腰杆,转身朝大门走去。
直至人完全走出,墨林这才身体一颤,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倒在了地上。
无情道,最忌情念生。
十三年了,她走了十三年了。
若不是他们的孩子还在,若不是他肩上的担子放不下,他不会转修这无情道,他不想做个断情绝爱的木头人,他宁愿……随她而去。
墨玉他们闻讯赶来时,皆吓了一跳。
慕西月看了一眼,尚认不全的五天师,其中一人面孔让她心中一震,鹤发童颜,一如记忆中的那位老者,她心中立刻升起一堆疑问。但她此刻情况危急,无暇顾及这些,便迅速和五天师一起,为墨林输送真气疗伤。
站在一边的墨玉,则脸色发白,内心煎熬万分。
巨大的无助、恐慌、孤独……像从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只巨手用力地、无情地蹂躏着他的心脏。有一个念头,他甚至不敢让它明确。
他只知道,父亲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