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怒火难以遏制,从心底深处陡然迸发,一路直烧上来,无处抒发宣泄,便将浓烈的恨意强灌入双眸中。
雷嗔电怒。
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霎时拍起惊涛骇浪,卷出深不见底的汹涌暗流,欲要将眼前一切无情吞没。
他已然惨白的薄唇紧抿着,一道难以抹去的强劲杀意涌出。
韩赴下意识的按住腰间的那把剑,食指指腹于缠在剑柄的那条兽皮上反复摩挲着。
他周身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寒气,比二人初次见时更加凌厉狠绝。
那模样看得裴定柔有些害怕,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冰之中。
她心中惊骇之余,凝视着韩赴,却又生出些许无法言喻的异样情绪。
便如同有人蓄意将她心上肺上凿开个小口,往里头猛倒青桔汁一般。
丝丝酸涩顺着裂缝间隙迅速沁进来,灌满心肺,叫她难以呼吸。
韩赴的阿耶是卫国戍边的忠臣良将,妻房早亡,携子离京,在边关镇守了十几年。
苏其谷一战,韩老将军身死,虽然令人甚是惋惜,到底全了他为人臣子、忠贞报效朝廷之心愿。
原以为是为国捐躯,至少死得其所,实际却是遭人暗害,才平白丢了性命。
连儿子韩赴也差点同父亲一起,战死沙场。
若非奸人施计,他阿耶现在会好生生的在边境领兵,他也不会深受重伤,几乎丧命。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东晟将士。
他们背后是活生生的几千个小家,数以万计的妇孺幼子。
却同他父亲一道,含冤死在战场上。
叫韩赴如何能忍?
换做是天下任何一个为人子女的,得知如此情状,也做不到冷静自持。
只怕要发疯发癫,拔剑将那罪魁祸首砍个稀巴烂。
听阿耶和阿兄的意思,始作俑者虽留下蛛丝马迹,但目前却是查无可查。
即便是要报仇,韩赴眼下也找不到仇人。
听着愈发叫人难过了。
裴定柔暗暗想着,又瞥了一眼韩赴。
他仍在盛怒之中,浓黑如夜的眉紧拧,瞧着好生吓人。
手背上绷起的几道青紫筋脉,高高鼓着,一点消退的迹象都无。
无从查证。
这四个字,如同赤红的刑具,狠狠地烙在他胸口。
愤怒、痛苦、伤心、无措,似沾了水的麻绳一般,拧作一团,将他整个人死死捆住,无法挣脱。
蓦地,冰凉的手背被一股温热覆住。
肌肤相贴,传来丝丝温暖。
韩赴侧眸去看。
身边人秀眉微蹙,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包裹住了他按在佩剑上的那只紧绷的手。
一双杏眼正圆滚滚地看着他。
亮晶晶的。
裴定柔覆在上面的手稍稍抬起,在他冰冰凉的手背上摸了摸,又轻轻拍了拍。
一把已经拉圆、即将断开的弓,弓弦终于松了几分。
她强行挤出几分笑,顶起唇角来瞧他,只是弯弯的眉却仍是皱着。
韩赴仔细地去捕捉此刻裴定柔眸中的情绪。
安抚、同情、担忧,和几乎微不可察的一丝畏怯。
她就这么坐在自己身边,乖巧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
却连同发髻、脖颈上挂的那些璀璨华丽、一贯丁零当啷作响的金银饰物,都叫他瞧着如此顺眼。
如同一泓清泉,无声却疗愈。
韩赴盯着她,没来由的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想抱一抱她。
裴定柔看着韩赴,不知道他现在正想些什么,只是微微揉搓着他的手。
还是冰冰凉,怎么就捂不热呢。
韩赴的愤怒被皇帝裴叡看在眼里。
好友亡故,比起愤怒,他更多的是伤心。
相识半生,若非……韩随便不会离京。
后头的这些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陈年往事,追溯又何用?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查出从中作梗之人。
这人能缜密设局,轻易折损一员大将,他朝若起了颠覆东晟之心,岂非轻而易举?
裴朝从自己书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方形的小木盒:“父亲且看。”
里头放着几件物什和一张纸。
“这是阿达所服食汤药的药方,和留给好友小四的几件遗物。”
裴朝道:“虽说俱已查验,但为保万全,我还是命人将东西收存起来,请父亲一观。”
万一有其他蛛丝马迹、草蛇灰线,便能寻踪追迹,一路查下去。
裴叡顺手在衣袍上擦了擦残存的酥油,才接过方盒,小心打开。
先将那张药方拾起,展开仔细瞧了瞧。
“这是小四从太医局求的方子,在司药司抓的药。”
好在阿达离世后,小四并没有将方子毁去,裴朝查了太医局的底档和司药司的账册。
两份的药材、用量分毫不差。
不存在任何改动的可能。
裴叡点了点头,继续看那药方。
术业有专攻,他原没看过几本药书,对岐黄之道更是知之甚少,遑论精通。
里面的十几种药,裴叡只能分辨出少少几种,是同治疗风寒相关联的。
至于其他药材及用量,瞧不出有什么古怪异常。
裴朝方才说,已经经过几位医官查验,想来问题并不出在药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