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长得温和,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他哑着嗓子说道:“楼公子说的大义凛然,手段是下作了些,可你难道就不想出去?!”
“我出不出去无所谓,我只要他无事!若是闫……”穆远深呼了一口气,目光狠厉,“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他刚夺门而出,刚走到门口就碰上两三个喽啰扶着醉醺醺的七娘子东倒西歪地走来。
那几个喽啰上次被穆远收拾怕了,见着他几乎是夹着尾巴走,今日许是七娘子喝的多了任是他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七娘子眯着眼睛往穆远跟前凑,后面几个喽啰腿都开始发软。
穆远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面色愈发不善,一腔怒火没处发作,正准备开口,却听七娘子指着他道:
“美人儿,给我唱个曲儿!”说完就栽趴在穆远脚下。
穆远眼角一紧,几个小厮赶忙上来把人搀扶起来,给穆远赔着不是,他们对七娘子道:“那会唱曲儿的美人,早都被调走了。”
七娘子不吃这套,打着醉嗝,颐指气使:“那小子?凭什么他能出得去,老子出不去!”
小厮好声劝道:“出去才是去受罪,那工程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是娘子你说的那种出去。”
七娘子闻言睁开眼睛望了这小厮一眼,大笑几声,突然转向穆远,前言不搭后语道:“新来的,老子最看不惯你了。”
穆远冷睨着这人被身后的人拽着,还不断往自己身前扑:“看不惯我什么?”
七娘子咬着牙,酡红的脸上布满血筋,站都站不稳:“娘的,你神气什么,你才来多久,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来这里十五年了,十五年你懂不懂!”
“十五年了你叫我声爷爷都是该的,”他重复喃喃着“十五年”,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十五年啊……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五年……”
穆远神色一滞,攥着的手蓦然松开了。
他看着他脸上刺着“盗”字,问道:“流三千里,加役三年,怎么会是十五年?”
他话刚一说出口,自己就觉得蠢。
这里根本不受官府控制。
任何一个人在这里生存这么多年,要说性情不扭曲是不可能的。
小厮一脸为难地把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七娘子跟抹布似的拖了回去。
穆远原地站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说五年前被调出去的人是谁?”
小厮一脸懵:“哦,那人叫翟鹤轩。”
“你说他会干什么?”穆远明明听清了,但还是再问了一遍。
“唱曲儿,他长相好,嗓子生的也好,说起话来声音纤细得像个女人,一点也不输那些歌姬,罗总管一段时间都被那厮迷得神魂颠倒的。”
穆远怔住了:“他会唱曲……”
***
今日与闫慎约的是辰时。
穆远提前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他坐在一座废弃的黄砖垒砌的圆窑上,支起一条腿,双手环抱着,愣愣望着空无一人的瓷窑。
他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手下摸着自己手腕上被阿绪咬出的还未消散的牙印。
身后稍微有了些声响,光听脚步声他就能确定是谁。
“大人!”穆远从上面跳下来,几乎是跑向闫慎。
闫慎被他喊得一怔,他许久没听过这人这样唤他。
他看着人跑过来,脚下有些不知挪动,先是本能地皱眉了一瞬,后又刻意舒展开来,他就知道穆远这人敏锐得紧,那些人根本瞒不过。
本来觉得此事他能解决,就没必要拖穆远下水,可现下看来不行了。
穆远围着他翻来覆去地看,闫慎也顺着他摆弄了半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抽出被穆远捧在手上看了七八遍的胳膊:“差不多可以了,不至于。”
穆远原本已经做好被讽刺被骂的打算了,没想到闫慎会这么风轻云淡地说话,他思量着总该不会是气坏了,要把他驱逐出大理寺,脾气都不屑和他发了。
“大人罚我吧。”
穆远低着头的时候,闫慎才会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看,哪怕是一点细微的表情也不愿放过。
“嗯,”闫慎淡淡道,“是该罚,回大理寺之后再议。”
穆远许久不说话,闫慎都已经走到他前面了,他攥紧了手,上前了一步,说道:“大人罚什么都可以,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什么?”
“没有下次了……大人别赶我走。”
他的声音极小。
穆远平日是个豁朗的性子,说话做事虽然不张扬,但也是个极其自信的人。
他从未这么说过话。
闫慎方才听到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穆远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本能地想再追问为什么,可当他回头看见穆远垂下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心中一软,心中未做计较,话便已经出口:“罚不至此。”
穆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他忐忑问道:“大人他们逼你做什么?”
闫慎右手提了一包酥饼,放在手边的石砖上,闻言偏头看了过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
穆远道:“大人您说。”
闫慎细着眼,调侃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觉得我和别人打架会输,又是怎么觉得他们威胁得了我?”
穆远蓦然抬起头,发现闫慎微微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显然并没有恼。
穆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的昏头转向,闫慎记事是真记的细致,打架打输这回事还是他在大同第一次和他出任务的时候说的,怎么现在还记着……
“卑、卑职担心大人安危,此事是卑职失误,大人若是因为卑职出了事,卑职会——”
闫慎侧目看他,等着他下文。
穆远低着头:“会、会愧疚。”
“还有呢?”
“还有后悔。”
“继续说。”
闫慎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声音清淡冷峻,每句话仅仅是三个字,就让做错了事、还大了五岁的穆远觉得压迫感十足。
他甚至感觉,闫慎现下这语气,可能没有因为他失职而恼,反倒会因为他没答好这个问题而恼。
“……大人”穆远苦恼地喊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些撒娇,“我错了,你想罚什么,我都认,但请大人告诉我,大人若是因为我出了事,哪怕是涉险,卑职都会很难过。”
是了,系统任务摆在那里,闫慎若是出事,他也难以过活。
闫慎转过头去,垂首慢斯条理地解着绳结,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他突然觉得前天晚上的事情也不全是坏事。
穆远瞧不见他的表情,只听闫慎道:
“他们逼不了我,他们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