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白四岁的时候,家里准备为他挑选一个伴读。明说是选伴读,实际是要从适龄的亚雌里选个聪颖和顺的孩子,定个娃娃亲,此后养在家里,既陪安白读书,也帮他料理日常事务。
最重要的是,能帮助雄虫度过关键的觉醒期。
冯威当时还在和柯嘉商议。
冯威:“找大一点儿的吗?家养的一般要三五岁,我看五岁就差不多,年纪大明事理,也会照顾虫。这个年纪不那么敏感,融入新家也快。”
柯嘉:“那你不说小的更亲?亚雌多数早慧,小点儿更玩得来,就怕小安受了欺负。”
冯威:“我看还是大些。相貌怎样呢?其实只要长得周正,漂不漂亮都无所谓。就是不知小安爱好那种风格。”
柯嘉:“这么小能看出什么?无非是顺不顺眼。长大了还十八变呢,性格才是重点。”
冯威:“那倒是。身家清白,性格良善是第一位的。不过具体来讲,活泼点还是文静点呢?小安是个活泼的性子,得找个压得住他的,但太沉闷也不好。”
柯嘉:“小孩子还是活泼些。不过到底得看小安。”
毕竟是娃娃亲,要从小培养感情,日后成就好事的。若是从一开始便相看两厌,后来又如何撮合呢?
岂不成了错点鸳鸯。
纵说雄虫不满时大可将家养虫休弃,然而莱西洛雅家还秉持着很传统的责任观,认为入了一家门便是一家虫。就算两虫实在相处不来,做了兄弟,也比分道扬镳,互相背弃得好。
可是纵然他们不介意多养一个亚雌,也不得不考虑前期耗费的功夫。培养一个亲密的伴侣、一个优秀的管家、一个可信的家虫,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更何况,这个家虫肩负着帮助雄子度过觉醒期的重要职责。
冯威最后从报名的中产家庭里物色了几个条件优良的孩子,带到了安白面前。
一开始只说是游戏,让安白自己挑喜欢的玩伴。
安白第一眼挑了个漂亮的金发小亚雌。
或许他的发色太过亮眼,让安白格外注意,忍不住地用手指去抓他的头发。
金发小亚雌开始还能忍受,后来被抓烦了,就开始哭闹,一个劲地推搡着,让旁观者十分忧心。
莫伊狠狠蹙眉道:“太娇了,不要!”
姜央“噗嗤”笑出声。
安白很快就玩腻了头发,找到一个专心玩小汽车的孩子,就坐在那儿看。
那孩子还不太爱理虫,即便他的家长千万叮嘱,让他讨好雄虫,他也显然没听进去。
后来两虫开展了争夺汽车大战。
闹剧以安白被打哭收场。
莫伊的拳头都硬了起来,然而儿童有儿童的规则。
冯威制止了他未进行的动作。
艾冬出场的时候,鼻子通红,裹着一层层棉袄和围巾。
他不知道雌父雄父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送到这里来。
交通工具在半路故障,他只能缩在雌父的怀里,感受着凛冬的大雪纷飞。
他本来以为,迟到的虫进不去那道门。
明亮的、热闹的、温暖的……
又高不可攀的。
雄父说,那是只有最优秀的亚雌才能脱颖而出的地方。
艾冬从双亲的手里拿到了那张入场券,但不确定能否实现他们的期待。
他并不优秀。
他一直都落后于同龄的孩子,好像总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完成一件事情,爬行、说话、走路、习字,似乎都是如此。
在同龄虫眼中,他是个漂亮笨蛋。
可是即使论漂亮,他也比不上班里那些受欢迎的亚雌。
漂亮会被喜欢吗?聪明会被喜欢吗?
或是体魄,或是才艺,或是口齿。
便是有一样儿,做到突出夺目,也不错。
那样就总有机会被放在C位,不用额外做什么就能被簇拥起来。
可是他拿什么去比呢?
他拥有的只有脚底的碎叶声。
安静又冷清。
就像现在,即使来到了这个家长眼中的舞台,他也没有自信站到中央。
艾冬进门前说:如果被淘汰了,我们就快回家吧。
雌父心疼地答应,将他推进门时,眼里仍盈着忧虑。
艾冬、艾冬,我究竟期望你所向何方?
艾冬在仆从的帮助下脱去了厚重的外衣、围巾和沾雪的鞋,于众目睽睽中,穿着袜子,踩上了游乐区的羊毛地毯。
当他走近时,安白看到他鼻尖未消尽的一抹红,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被人打到脸,又哭红了鼻子。
安白于是绽出一个笑脸。
“你叫什么名字?”
艾冬低低念了自己的名字,蹲下身来,在地毯上细细地描着。
安白一下子看懂他的字,拉着他的手,笑着说:“一起玩吧!”
他们并没有交换名字。
在众仆从的口中,雄虫是“安小少爷”,但这也只是个代号。
安白说:我的身份是个秘密,得你到我家来,我才能告诉你。
艾冬便问:我怎么能到你家呢?
安白说:只要我喜欢你就可以。
那时他们都还不理解“喜欢”的特别含义,只是听那些家长来来回回地说。
艾冬:那你喜欢我吧。
他说出这样的话时,想到了来时听到的说法。
“小少爷见一个喜欢一个,不到十分钟就腻了。”
于是他想:那就只喜欢十分钟好了。
十分钟后,我就回家。
安白却拉着他的手,把游乐器材都玩了个遍。
莫伊开始还说:“那孩子看起来不爱说话,小安肯定没有耐心的。”
没过多久,他便看着时针的指向陷入沉默。
中途,安白从滑梯上下来的时候,还转头张开了双臂,蹲在滑梯口大喊着:你下来,我抱住你!
开心的艾冬就这么直接扑到了小雄子的怀里,差点把他扑得翻仰在地。
其他的虫也被这样的欢笑声吸引,想要加入他们的游戏。
可是不管怎样,安白的手都只牵着那个名唤艾冬的亚雌。
冯威点点头:先定下他吧,带回家看看情况。
于是遣虫带来艾冬的家长,谈了一些交接的事项。
艾冬能够初步入选,其雄父自然惊喜交加、与有荣焉,其雌父则喜忧参半。一旦正式入门,艾冬就不再是他家的孩子。他在贵族家庭中得到的荣宠,或许能为本家带来利益,但此后福祸生死,直到被休弃之前,都不再由他们插手。
比起一心跻身上流的雄主,雌父的心愿只是让艾冬过得更好。然而他又不免想,到了那样的家庭,艾冬真的能过得更好吗?
艾冬被带到飞艇上时,才意识到自己要彻底与双亲割离了。
雄父送他时只说:先去住几日。
可是周围陌生虫的反应,都在暗示一个事实:他恐怕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家庭。
除非他不听话。
胆怯的艾冬不敢想象不听话的后果。
被送回本家,被责怪,让双亲失望,似乎比惹恼那些陌生的虫更加可怕。
那位面慈目善的柯嘉告诉他:我们的小雄子叫安白,以后你们要一起读书生活的。
又问安白:以后就和艾冬一起学一起玩儿,好不好啊?
安白当然高兴地答应。
艾冬被安排到安白隔壁,与他的房间只有一门之隔。每个雄子的房间都有这样的隔间,专为家养虫预备。规格上与常虫无异,只是往来更方便些,与雄虫房间的机器共用一道子系统。
到来的第一天,他就被取走了原有的信息设备。取而代之的是家用的手环。身份信息被迅速地登记,随之而来的是循序渐进的课程安排。
晚上是大家族的聚餐。
他们并非总是如此。家里的雌侍时常出差,每个月总有不在的时候,稳定出席的只有冯威、姜央和柯嘉。子代生活自由,除了日常的授课,时间都自由安排。
米修斯沉迷鼓捣各种东西,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偶尔废寝忘食,也是常事。洛洛作息最规律,一般是最早到桌前等饭的。晶云活泼,三天两头地跑出去,保不准那天就在亲戚家留宿。萤尚在襁褓,姑且不论。
今日听说艾冬来,便都聚在一起了。先是介绍了长辈,随后又将崽子们安排到一起。
九岁的晶云已经比艾冬高出好多,因为是家里唯一的未成年亚雌,所以对这个新来的小朋友很好奇。
联络家里的兄弟也成了他一手包揽的业务。
艾冬畏怯地一一道了好。晚饭后,被领到大花园去。
小崽子的外出活动都是在仆从的看护下进行的,但米修斯在的时候,随从就可以少一点,大家也能玩得尽兴。
安白蓦地被哥哥们抢走了艾冬,很不高兴,与他们拉扯了一会儿。后来其他虫拗不过,便姑且放了手,远远地观望着。
艾冬不安的情绪无形中被放大,传递到安白身上。
迷茫的雄子牵着伙伴的手,不知所措。
“你要去哥哥们那边吗?”
安白以为自己被嫌弃了。
“还是更喜欢大家在一起?”
艾冬不敢说自己更愿意回家,在安白不停的追问之下,才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安白被镇在原地,无措地呆望着。
他后知后觉地哄起艾冬,疑心是自己把他弄哭了,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艾冬架不住他的哄,才偷偷告诉他:我想家。
可是当安白拉住他的手,要带他去找冯威时,艾冬放弃了。
“别这样,我、我是来陪着你的。”
艾冬用手心抹抹眼眶,抿出一个笑来。
“你喜欢我,我就不想了。”
艾冬的第一个夜晚,辗转难眠。
虽然仆从们对他笑脸相迎,但有时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艾冬会听到一些窃窃的言语。
像是说,“那些家养虫,真是可怜。从小被送来陌生的地方,无依无靠的。若是得不到雄子的爱,处境就越来越糟。若是哪一日又被送回家里,恐怕也不会被接受吧。”
但也有人说,“如果养得好,就不一样了。像第二侍这样的荣宠和尊贵,就是旁的雌虫比不了的。雌侍之首,连雌君也要敬让三分。”
艾冬的脑子里就反复地想着这些话。
不禁琢磨:雄虫的喜爱会持续多久呢?按家里那些虫的说法,雄虫是最喜好不定的了,今天拿到的玩具,明天可能就转手了。
那么今天喜欢的虫,明天也就厌恶了吧?
他的胡思乱想也没能维持多久。
工作日的白天,他便要随雄子一起上课了。
雄子与家养虫的课程大同小异,基础文化课多有重叠,私教内容却大相径庭。
基础课中,王国语、数学和礼仪是周必修课,生理课和生活技巧课则每月固定一节,此外雄子还选修了钢琴艺术课,这六门合起来,就是艾冬陪读的内容。
上这六门课时,艾冬必须与安白同进同出,同学同练。如果能提前预习,给遇到难题的雄子解惑,就再好不过了。实在力有不逮,也可以降低标准。但再不济,也要跟上雄子的进度,以免谈论知识时接不上话。
这都需要在背后下一番功夫。
好在现在的课程还不太满,先生讲得细致,雄子也不急于求成,这就留足了时间,让艾冬来慢慢琢磨。
基础课之外,雄虫还需要接受秘密教育,譬如古语言、家族简史、精神力基础与进阶、蛋的孵化与培养;家养虫则需要分阶段学习侍奉课、内宅管理法以及各种专业通识。
这都是与他们未来的职责相对应的。
作为家养虫,艾冬免不了要被教导:为虫应柔顺体贴、宽仁大度、懂得周全。
莱西洛雅氏的雄子不可能只娶一个伴侣,家养虫注定要与其他虫分享自己的雄主,甚至还会迎来身份高贵的雌君。如果不能接受这一点,即便被雄子喜欢,也难以得到大家长的认可。
不过,艾冬的教养老师还有别的话说:“虽然要恭顺,但也不可失了威严。家养虫在内是雄子的伴侣,在外则是雄子的化身,这一点是连未来雌君都难以取代的。要帮雄虫打理好家宅,就得有气势。
“不管你未来面对什么样的虫,压在头顶的贵族也好,躲在背后的侍奴也好,你都得拿出家养虫的样子来,不得让他们轻看了你。。”
小艾冬还不太懂这些话的份量,但他觉得教养老师很端庄很美丽。
听说那是家族世代的教养,第二侍柯嘉都听过他的课。
他以后,也会成为柯嘉吗?
这样的想象让他内心的紧张感多少得到消弭。
我得适应。艾冬心里想,得按照他们的要求来约束自己,这样才能取得立足之地。
即使、没有维持住雄虫的喜欢,也不想做个没用的虫。
懵懂的艾冬还没有明白恋爱这回事,他只是按照家养虫守则的告诫,慢慢地将安白看作自己的主心骨,像是圆规上忠实的笔脚,围绕着针心旋转。
他有时以为,喜欢安白是一种注定的事,但也是没必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