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梦文库

繁体版 简体版
甜梦文库 > 他向黎明 > 第2章 直奉

第2章 直奉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不急,不急。”邹师长自觉地坐到木箱子上,脱下靴子,倒里头的雨水,“大家远途行军,先歇一歇。而且现在天都黑了,不好打仗。明早上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正是远途行军,才要一鼓作气,你要歇,待会可就站不起来了。”

“怕什么,附近没有别的军队,十三旅又那么怂包,肯定没人偷袭。”

褚惠皱眉,向乔宥示意,两个人出去了。

外头雨势不减反加,丝毫不因夜幕降临而有半分懈怠,如注的大雨倾盆而下,战壕里的水已经到了小腿肚。

褚惠踏上高地,打着手电筒照了一遍密密麻麻的雨棚。

“把大家都轰起来,清清沟里的水。”

乔宥将命令传达给郑报君,郑报君又传到了阵地的各个角落。很快,士兵们都从雨棚里爬出来,顶着暴雨往外倒水。他们的头灯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组成了一片流动的星空。

“你觉得今夜会有偷袭?”

“说不准。”褚惠关掉手电筒,领着乔宥摸黑往南边走,“去树林里看看。”

他们回来时十六师和混成二旅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一师还扎在战壕里倒水,并没有动筷子。

郑报君抱着罐头,悄悄说:“大家都饿了。”

“等他们吃完咱们就开始,如果有人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先垫点东西。”

郑报君还有点迷糊,乔宥却明白了。现在大部队刚安顿下来,是警备最松弛的时刻,也是偷袭最容易得手的时机,如果这个时候直军没有行动,那么他们今夜就不会行动,一师就可以安心地吃饭了。如果直军出手了,那么一定是场恶战,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吃饭的必要了。

乔宥紧张地等待着。

混成二旅结束晚餐,开始安排休息和巡夜。十六师的进食时刻也进入了尾声。

此时天空漆黑,雨势稍减,四周一片宁静祥和,好像真是平安夜。

乔宥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摸摸肚子,发觉有点饿了。

“师长,什么时候吃饭。”

褚惠看水排得差不多了,混成二旅的巡防和哨岗都已就位,也放下了半颗心。

“差不多了,走吧。”

阵地里一片欢呼,士兵们扔开水桶,唱着歌去打饭。

褚惠还要去前线查岗,乔宥不好先去吃饭,只能饿着肚子陪他。

“总算是能出一口气了。”乔宥话音未落,褚惠摁着他肩膀倒下去。他还愣着,头顶上的沙袋已经嵌进四五颗子弹。

乔宥心有余悸,吓出一身冷汗。若非褚惠反应快,此刻他已魂归西天了。

“坏了。”褚惠关掉手电筒,“哨兵被杀了,他们就在附近。现在天黑,他们不知道咱俩在哪,你赶紧回去让大家集合,我到阵地里头看看。”

“明白,你要小心。”乔宥立刻给手枪顶上子弹,沿原路返回。

褚惠放轻脚步,摸着进入战壕。他刚走了几步,就踢到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尸体还是温的,说明偷袭刚开始不久。

褚惠绕过尸体,沿路检查,直到进入二线,他都没有找到幸存者。

大雨和黑夜为偷袭提供了极其有利的条件,直军手持大刀潜入阵地,悄无声息地展开屠杀。黑夜藏住了他们的身影,距离和雨声湮灭了声音,在这样的条件下,二线对于一线遭遇的袭击懵然无知。

“向外挂好照明灯,确保视野,阵地里不要再有暴露位置的光亮。每五分钟互相确认一次身份,击掌或是暗号都行。手枪上膛,步枪上刺刀,进入最高警戒状态。他们就在附近。”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拖延时间。”

褚惠回到指挥部的时候,营地四周还很寂静,这种暴风雨降临前的和平,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我已经通知了十六师和混二旅。”乔宥在作战部署上签了字,问他,“怎么回事?”

“万凭拿风驭钓我,等着咱们进入伏击圈,再绕过来,从腰眼子这儿狠狠地戳一下。”褚惠叉着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风驭,大雨,黑夜,他全都算好了,好一个万秀才。”

“应司令刚打来电报,让邹师长做总负责人。他要主动进攻伏兵,咱们怎么办?”

“步兵和大刀队留守,骑兵和炮兵将辎重、马匹运进树林,然后向大本营回撤。直军想打击溃战,不会赶尽杀绝。”褚惠愤愤地啐了一口,吐出嘴里混进的雨水,“应老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搞小圈圈,这种时候了还让邹饭桶来添乱。”

十六师的营地可谓兵荒马乱,士兵们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马儿嘶鸣声从东至西贯彻全局,到处都是被扯下来的油布纸,有披在大炮身上的,有裹在弹药箱上的。各样的探照灯都挂了起来,照得附近亮如白昼。

乔宥迷茫地看了一会:“他们知道什么叫打草惊蛇吗?”

褚惠闷声说“这样声东击西才好——”

一颗信号弹拉着长长的尾巴冲上天。

第一次进攻开始了。

侧背的猛攻无比剧烈,直军积攒多日的火气在这一刻集中爆发,枪炮组织成密不透风的火力网,缓缓地向前推进,每移动一步都会踩烂数十个人的生命。他们完全没有节省弹药的打算,遍地都是沾满鲜血的子弹壳。

正面的攻击相对轻柔,但同样浸染血肉。风驭早在刚下雨的时候就被调走了,接手进攻任务的是以彪悍出名的宋团长,他率领的大刀队堪称华北一绝,下手狠辣干脆,招招见血。二线的机枪也不是吃素的,只要盖上油纸,在大雨中同样所向披靡。两方针尖对麦芒,打得惨烈。

乔宥的枪法比不得闻桦,但也很准。他在高地上找好了掩体,居高临下地狙击对方较有水平的士兵。

他也有过惋惜,不愿折杀人才,但如海潮般的士卒扑涌上来,带走的都是属于奉系的生命。他不杀那些人,那些人就会杀掉他所保护的兵。在这样的零和博弈里,他们双方闹得你死我活,但其实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囚笼。

错的是军阀。错的是世道。

乔宥拒绝了恻隐之心,再次扣下扳机。

两个小时后,直奉双方短暂收兵,进行修整。

乔宥在雨里趴得腰酸手痛,浑身湿透,爬起来时还打了两个喷嚏。

褚惠四处转悠着视察伤员,他的烟袋被雨水浸湿,抽不了了。

“现在军心不稳,下一仗不好打。”乔宥拧着衣服,让它尽量轻一点,“这么死扛不是办法。”

“是,是这么个理。”褚惠胡乱薅着头发,来回踱了四五步,“老规矩,分批撤,拨一些的士兵扛着伤员先走,剩下的人从第二次中途撤走,咱们垫后。”

乔宥蹲着,倒靴子里的水:“应司令肯定会给你穿小鞋的。”

褚惠“哼”了一声:“那也要邹饭桶有命去打报告。”

第二颗信号弹腾空,第二次进攻开始。

直军愈战愈勇,奉军士气低落,侧背方出现明显的溃退之象。

一师已有一半多的人撤出了战斗,并距电报回复,最早离开的炮兵和骑兵已经抵达大本营附近,为避免应司令发现他们开溜,还没有进入驻地。

打得最激烈时,褚惠跟邹师长说正面进攻顶不住了,请求支援。邹师长此刻对着侧背战场焦头烂额,哪还有功夫理他,于是随口敷衍,让他看着办。褚惠就等这句话,一声令下,一师又撤走了三分之二,这个时候,一师在战场上只剩下五六百人了。

第二次交战结束时,奉军元气大伤,多数士兵鬼哭狼嚎,满地打滚,就是不愿意起来拿枪,更有甚者满军营里散播“四面楚歌”等历史典故,企图用群众的力量说服邹师长及时止损。

邹师长自诩为燕赵硬骨头,不肯退兵,只是要与他们硬刚。

褚惠偏挑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进去,说:“宋团长太猛了,正面完全抵挡不住,我这就几百人了,也顶不上去,咱们还是撤吧。”

邹师长吹胡子瞪眼:“几百人怎么了?几百人就不是军队?补!都补上去!你也给我进去,你要是扛不住他们,你就别回来。”

褚惠哭哭咧咧地出了棚子,高高兴兴地打发剩下的人回了家,只留下他和一百多人的警卫连。

他们到西边的正面战场时,宋团长和二线也在休战。

二线不辱使命,五百人拼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没有任何援兵的情况下,挡住了宋团长的两次猛烈进攻。

褚惠用警卫连换下了二线的士兵,自己也趴在了战壕里。

乔宥照旧,拎着狙击枪找到了高地。

第三颗信号弹升空。

大刀队再次出现在明亮的探照灯下,宋团长率领的先锋身姿灵活,躲过机枪的扫射后就往阵地上爬。一旦与他们展开近身搏斗,警卫连的生还率几乎为零。

乔宥沉住气,稳准狠地用好每一发子弹。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着急,正所谓擒敌先擒王,只要他能找到宋团长,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褚师长!师长——”

乔宥的手骤然一颤,第一次打偏了方向。他急忙循声望去,正瞧见褚惠直直地倒下,胸口赫然插着一柄大刀。

郑报君的枪立刻冒火,结果了凶手。

乔宥当机立断,爬起来奔向阵地。

“撤退!撤退!”

警卫连快速地组织拦截,乔宥带着他们且战且退,郑报君背起褚惠,迈开腿往树林里跑。

进入树林后,警卫连纷纷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进。如此一来,树林里的脚步声就嘈杂了,宋团长不好判断人们究竟在哪里,又不能开灯探查,一时陷入窘境。

乔宥东转西转,很快与郑报君汇合。

郑报君十分着急:“咱们赶紧回到大本营吧,师长的伤撑不得。”

“宋团长肯定掐住回去的必经之路了,那么走是送死。咱们得绕。”

“你能绕,师长不能。你胸口也有钢刀吗?”

两人正僵持不下,褚惠勉强开口,说:“去南边的小山坡底下,会有人救咱们的。”

三声枪响,旋即是血肉相搏之声。他们追到附近了。

乔宥持枪垫后,郑报君向上抬了抬褚惠,照着他所指的方向奔去。

到了南边的小山坡底下,果然有人坐等。

乔宥细看之下,不由大为震惊。

“风驭?风旅长?”

“是我。”风驭带着他们摸入地道,然后打开手电筒,为褚惠简单地处理伤口。

“我接到调令时,就知道你们要打一场硬仗了。事发突然,我来不及给你递消息,只能在这里挖好地道,请君入瓮。”风驭娴熟地给他敷上白药粉,包扎了伤口,“但我没想到你会受伤。”

褚惠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打架是打不过他们了。”

“这伤挺重,又淋了雨,你们不能大意,从地道出去赶紧回营。我给你们留了快马。”

郑报君感动得泪眼盈盈:“谢谢风旅长。”

“客气什么,都是兄弟。”风驭将褚惠扶上郑报君的背,“你可别死啊,不然没人陪我浑水摸鱼了。”

褚惠气息虚弱,强撑起精神,说:“摸什么鱼啊,一把年纪了,好好干点活吧。”

“这话也送给你自己。”风驭推着他们走了几步,“快点吧。”

乔宥跟他再三道谢,风驭说不用。

他说:“我们做了半辈子敌人,却当了一辈子的兄弟。”

回到军营时,褚惠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军医来看过,最后摇了摇头,意思让他们准备后事。

郑报君揪着他领子要他治,军医还偏就梗着脖子说治不好。场面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乔宥就把他们都轰出了屋子。

褚惠躺在床上叹气,说:“我要死了。”

“你不能死。”乔宥搬了凳子,坐在他床边,“我还没学会打麻将呢,他们都玩不了老千,我不跟他们学。”

褚惠骂他:“我也不会出老千,教不了你。”

“那你教我点别的。你打了十多年仗,不至于一个学生都教不出来吧?”

“我倒是想教啊。”褚惠喉管里都是血痰,含含糊糊地说,“但你已经出师了嘛。”

乔宥扶着他翻身,让他吐出嘴里的痰。

夜里的厮杀像是一场梦,此刻天光乍亮,乔宥希望自己赶紧醒过来。

褚惠重躺回床榻,喘了两口气,说:“我死了以后,老头子会换下这个军团,你去东线找甘将军,找少帅,别继续待在这里。接替我的要么是林继,要么是朱雀,你们的性子合不来,肯定要受委屈。”

“我听你的。”

“还有,你得照顾这一大帮子人,就算调走了也得留只眼睛在这里。听见没有?”褚惠眼前有点发白,他很费力地眨眼,看清了乔宥,“我一辈子就这么点念想,日后他们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做鬼也天天缠着你。”

乔宥想说“那倒是好”,但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他开不了口。

“小子,我想帮你,所以,记住我说的话,一个字都别忘。”

褚惠欣慰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七年前的自己。

他拍拍乔宥的手。

要是还有力气能拍肩膀就好了。褚惠想,这样能显示出我的长辈风采。

乔宥用力地点头,逼下眼底的泪意。

“放心吧你。”

褚惠长叹一声,似有牵挂放下,似有夙愿得偿。他略微涣散的目光越过乔宥,慢慢地放上窗口,那里有一只小鸟,正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大雨洗刷后的天幕澄澈湛蓝,万里无云,正是适合赶路的天气。

九年前他三十五岁,放走了四个革命党人,是蔡锷帮他压了下去。后来蔡将军南下,特地问他要不要一起,他没去。

他该去的。他想跟着蔡将军。

褚惠闭上眼睛。他终于启程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