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您也是。”
闻桦转身,去时步伐轻快。
应喻体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听见皮鞋敲击阶梯的节奏声也减弱,方才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可以说,那是闻质的意思。即使是个谎言,也是个无伤大雅的谎言,至少能减轻闻桦的心理压力。
但他不愿意这么说。
他淋过雨,体会过大雨倾浇时窒息的痛苦,所以他为闻桦撑起了一把伞。可同样是因为他体会过那种痛苦,他不愿闻桦躲在他的庇护之下安然无恙,探囊取物般拿到他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东西。
所以他在伞上挖了一个窟窿,让雨水潲在了闻桦的肩膀上。大概不会阻挡他行路的速度,却会让他很难受。
因为我自始至终,就不是个大度的人。应喻体想着,最后看了一眼第三层的办公室。
黑漆漆的,仿佛从始至终都未亮过。
往后的事情都很顺利,两人合作造出的赝品完美无瑕,骗过了所有的人。闻质的葬礼结束之后,应喻体的就职大典迅速地进入最后的筹备状态。
闻桦去心似箭,早早地让郑报君订好了车票,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手指头等那个时刻的到来。
军内的事务他均已安排妥帖,和南京政府的协议也在跟进。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他每日忙完了工作就会坐在乔宥与他的家里,转悠来转悠去,想起什么东西,就往行李箱中塞。折腾了四五天,竟收拾出五个大箱子。
十一年后,他仍然不敢回忆起火车启程的那个晚上。
小郑帮他装好最后一件行李,重重地合上后备箱。
刺眼的车灯骤然自前方打来,汽车甩着漂移的旋停住,轮胎的摩擦力在地面划出粗重的痕迹,浮土随之高扬。
来者降下车窗,语气急切:“少帅!出事了!您得跟我们去医院!”
闻桦暗道不好,拍拍小郑的肩膀,低声说:“你先带行李去火车站。我从医院走一圈就出来,误不了火车。”
小郑看出事态紧急,并不多言,只笃定地点了下头。
闻桦拉开车门:“走。”
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全程狂奔,几乎离地飞起。
闻桦不好打扰司机,因此始终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或许他已经预料到,只是心存一丝侥幸,总盼望自己不问,别人不说,那种事情就没有发生。
汽车喘着粗气停在医院楼下,朱雀正焦头烂额地等着他。
“应督军……中枪了。”
闻桦此刻无比冷静,并不是因为他的心理素质强大或是早已猜测到这个结果,而是因为他的情感已被强制剥离□□,在半空中注视自己漠然而理智地主持一切。
“天杀的日本鬼子。”朱雀恨恨地说,“上午刚刚看完南京政府的协议,下午就在日本人开的宴会上被袭击了。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这帮狗娘养的混蛋下的手。他们不想我们与南京合作,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群倭寇。”
“和南京谈的顺利吗?”
“都什么时候来还问这个。谈成了又有什么用,他们又不能给咱找医生,又不能帮咱们报仇。”
闻桦冷笑两声。
朱雀推开病房的门,驱散了闲杂人等。
应喻体气息奄奄地瘫在床上,胸口附近鲜红一片。
闻桦走过去,视线竭力回避汩汩涌出的血液:“应先生。”
“我要随大帅去了。”
“您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离不开您。”
应喻体干巴巴地叹气:“只是可惜,你的所有期望,竹篮打水空一场。”
闻桦平静地说:“这也是命。”
“命,命。咱们的命一样,都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离开,渐行渐远,怎么追,都追不上……但是……”
“知道吗,闻桦。”应喻体的眼中忽然显出明亮璀璨的光痕,如同在极夜中划过的流星,瞬间撕破了死气沉沉的黑暗。他骄傲地说,“世界上不只有你们闻家会送戒指。我没送过他那些身外之物,因为我不需要。”
不需要贵重的礼品,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事业、忠心、在意,他都给了闻质,闻质还需要别的吗?。
闻桦怔怔地凝视着他。
三秒后,流星坠落大地,黑布迅速愈合,极夜恢复沉寂。光痕消失,生机流逝。骄傲散尽,遗憾永存。
应喻体站在雨中淋了四十三年。闻质几乎给了他一切,唯独没给伞。
自病房出来,闻桦恍惚地走了几步,渐渐才发觉自己头晕脑胀,浑身乏力。
他进了医生的办公室,随便摸到张椅子坐下,浑浑噩噩地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电话铃乍然响起,护士接起来,转头说:“少帅,找您的。”
他拿过话筒,声音中包含藏不住的颤抖:“谁。”
小郑的遑急顺着电话线传来,烫得话筒发热:“少帅,火车还有十五分钟就开了,您啥时候到?”
闻桦的心脏似是被人恶意地绞住了,如同拧衣服一般生生地挤出血水。
他用力地克制心悸,冷汗涔涔:“不必了。”
小郑没听清,也可能是不相信:“什么?”
“不必了。”闻桦自虚脱中找回一丝气力,勉强说,“把行李寄给乔宥。再帮我带个口信。”
他窒住,这一瞬的停顿仿佛跨越八年岁月匆匆,横冲六年心心念念,最后在满目疮痍中将过往烧成死灰。
小郑紧握听筒,并未说话。背景音嘈杂,有火车长鸣,有鼎沸人声。
喧哗中,闻桦的嗓音喑哑:“跟他说,我失约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