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桦自顾自地在臼窝里放上蒜瓣和盐:“我敢做,你敢吃么?”
乔宥压声:“吃了蒜嘴里有味,夜里不许躺我床上。”
闻桦看看蒜,又看看他,只得将罐子推到一旁:“今天不吃了。但我走前必要吃饺子。”
“什么馅的?”
闻桦挑馅镶在虾尾部有花刀的一面,让它成小凸肚状:“能买到什么馅就做什么馅。”
乔宥开火:“红薯馅。”
“做汤圆还差不多。”
“白菜猪肉。行不行?”
“这批虾和肉就够奢侈的了,还买。那你这个月薪水又白领了。”
此时的闻桦还不知道乔宥拿到的薪水已经减少了。
“我有没有钱无所谓。”乔宥热锅下油,“反正财权大头在你手里。”
“是不是得到镇上去买?”
“镇上估计买不到,去郊区吧。郊区也没有的话,就进市区。”
闻桦故意问:“市区也没有呢?”
乔宥将盘子里虾尾通通倒入锅中,搅动翻炒:“叫宋胡安从他辖区里调,翻遍半个中国也要为少爷找出几颗白菜一头猪。”
这正是,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今有八人得知白菜来。
下午两点半。
闻桦克服着困意读表,睡醒后混混沌沌的劲儿挥之不去。
树林中鸣声上下,日照透过树叶缝隙投在窗帘上,如秦制圆形方孔钱。栀子花分散在屋内不同角落,香气随意蔓延,在底部冷空气的浸染中沁出了冰肌玉骨。乔宥伏案奋笔,侧脸轮廓边缘泛着柔光。
闻桦半张脸还埋在枕头里,哑着嗓子问:“在写什么。”
“给姨父写信。我跟姑姑商量过了,把她送到姨父那里,毕竟在大内陆地区,相对安全。”
把老太太一个人留下看房子,乔宥总悬着心。山区难免有土匪流窜,这里远离市镇,地方保安团也伸手莫及,每逢灾年动荡得很。更何况淞沪事变后的上海已不是昔日的安全堡垒了,谁知道哪一天日本人会突然袭击呢。
“房子怎么处理?”
“原本打算转手卖了,但这个地段,这个局势,肯定亏本。若是留着,不知道怎么维护,万一被山匪划为据点,纠纷很难处理。”乔宥叹了口气,“再说吧。等围剿结束,我好好琢磨琢磨。”
闻桦半撑起身子:“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见咱姨和咱姨父?”
乔宥停笔,偏头看他,字字句句说得认真:“等你回国。我请一个月探亲假带你回家。”
目光纠缠的刹那,闻桦忽然想起多年前乔宥到火车站接他时,也是这般专注而坚定地望着他。他回答:“好。”
乔宥复又低头,钢笔在纸上游走,几乎没有停顿。
闻桦起床,搬了个凳子坐他旁边:“你写信怎么都没有瓶颈的吗?”
“写信为什么会有瓶颈。”
“就是写不出来,需要构思构思接下来讲什么,或是斟酌斟酌语言。”
乔宥面露不解:“为什么会有瓶颈。一路写下来不就好了。”
“不会卡顿吗?从来不会卡顿吗?”
“信,又不是文章,还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么?”
“我说的是思路枯竭,不是推敲修改。”
乔宥落款签名,合上钢笔:“噢——”
他折起信纸,放入信封:“鄙人情感宣泄如长江东流滔滔不绝,没有枯竭之时。少爷,你得空多写写作文,动笔少就容易语言贫瘠。”
闻桦沉默。
“对了。”乔宥捻捻手指头:“支我点钱。”
“薪水真花光了?”
“剩了零星半点,不够买烧饼的。”
“要多少?”
“100万 。【4】”
闻桦目瞪口呆:“你疯了吧。一百万,一个师一年的军费才两百万,你吃什么能这么费啊。”
“不是我吃,是军队吃。”乔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算草纸,“按理说我六十师每月的军费是16万,将将够买粮食棉衣装备弹药,但现在军费统一缩紧,降到10万了,弹药粮食维持不变,棉衣和装备肯定就得我自己掏钱了。关键是我的薪水也从320块降到240块了,一下子补不上这个大洞了。”
“你得空也多算算数。”闻桦指着“60000”和“320”,“军费和你的薪水没什么关系,就算你不降薪,这么点钱也不补上这个洞。杯水车薪。”
“所以要跟你支钱嘛。”
“即使要支,我补给你72万的差值不就行了?中间怎么又差出来28万?”
“打仗是有损耗的。”
闻桦眯眯眼,定定地凝视乔宥的眼睛:“你有事情瞒我。”
他的视线又深又冷,牢牢钩住了乔宥藏在眼底的心思。乔宥的目光退避三舍,最后落在钢笔上:“我想办工厂。”
六十师既不属于正统的粤系,也不是□□嫡系的中央军,处在不左不右的尴尬位置。十九军是地方部队,中央政府只给予军事补贴,剩下的军费得部队自筹。十九军虽从未忘记过六十师,每月饷银照发,但乔宥知道开战后军耗激增,粤系总有经费紧张的一日,届时第一个被削减的就是他们外来后生。与其事到临头才着急,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备下后手。
办工厂是牟利最快、最持久的合法赚钱方式,他没有花多大力气就选中了这条路。
闻桦收敛寻根究底的锐气,问道:“你要办厂,还是设厂?”
乔宥一怔:“有什么区别?”
“办厂是接管他人原有产业,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设厂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从0开始。” 闻桦将算草纸翻到背面,边写边说,“汉阳兵工厂投资接近二百多万两,工人一千二百多,日产30杆枪。江南制造总局的厂房设备投了540万,各色工人接近2800,每个月300—600杆不等。工人规模和投资比例大概是1:2000。你有28万,只能建立140个人的厂子,日产5-6杆枪。但这笔钱若拿去收购原有产业,合并集聚发展,可远不止这个数字。”
“你还懂这个?”
“改革军械厂时研究过,略知一二罢了。”
“那肯定是选办厂。”
“好,办什么厂?”
“从轻工业着手,先收成本,攒足后再扩大规模,向重工业过渡。”
“思路正确。打算开在哪里?”
“西南后方。来日战火燃遍中东部,西南后方就是最后的净土。”
“战略上没有问题,但西南后方一无资源,二无基础,三无技术,四无工人,五无市场,基本相当于从0开始,与办厂差异甚微。”
乔宥蹙眉:“西南是一定要从0开始的。若真有一日,东北与南方沦入敌手,只能靠西南补给。西南若无行动,永远都是一张白纸。到退无可退时再催西南速建,已然晚了。”
“西南要建。但不是现在建,也不是你建。”闻桦压住他胳膊,“如果东南不保,国府一定令沿海工业内迁。他们都是财大气粗、背景雄厚的大企业,由他们来建设西南工业链条,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事半功倍。你手上这点资本应该都用在刀刃上,积累资金,培养专业人才,发展技术,创新管理方式,占据市场,稳定客源。等你根扎得够深了,再去西南成就一番军火事业,那才叫事半功倍。”
他的商业宏图骤然展开,将乔宥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早有过这样的想法?”
闻桦苦笑道:“算不上早。四个月前。”
沈阳兵工厂是他与父亲斥三亿巨资建出来的国内最大规模兵工厂,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东北的海陆空三军,缔造了国内实力最强的武器体系。他曾满怀期冀地抚摸烧红的机器,想象即将出世的中国第一批半自动步枪,想象近在眼前的摩托化重炮团,想象图纸背后的自产汽车和飞机,想象这座亚洲最大兵工厂如定海神针般矗立在中国东方。可九一八事变中,日军劫走了厂内存放的所有武器弹药,也将整个厂子剥离中国的领土。朝夕之间,空军雄鹰断翅,海军触礁沉底,陆军丧家之犬。东北军的靠山轰然倒塌,两代人的心血付之东流。
下野后他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心口如刀剜般疼痛。兵工厂并不是他唯一失去的东西,地,人,枪,钱,兵,权,什么都没了。那段时间根本不用外界的口诛笔伐和明枪暗箭,他自己睁眼闭眼间就悔恨得活不下去。
后来某一天,他困极了,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阴云蔽日,硝烟阵阵,他跪在嘉峪关前,长城如分水岭,将他与关内众生截然分离。他的天地是哀鸿遍野的东北平原,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寸寸尸骨,血水四面八方向他蔓延。他纹丝不动地跪在血海里,一颗泪也掉不下来,并非铁石心肠,是他知道自己不配。世界的另一半黑压压站满关内百姓,他们静默,没有人帮他,但也没有人骂他。
他无知无觉地跪了五年,在厘不清岁月流逝的彷徨中磨掉了所有情绪。他站起来的一刻,亘古长夜仿佛只在转瞬间,白驹过隙,也恍如隔世。
梦醒之后他终于有勇气背负起真正的担子。死很简单,挨一枪子就能逃避所有,忍受着唾骂和耻辱活下去才能看出他脊梁顶起来的骨气。东北军的视线还集中在他身上,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去闯。
他推敲,筹谋,精意覃思。棋局中对手变换,他尚未落子,却已布下全篇。
乔宥将一切收之于眼底。
除回国初见的那个下午外,他始终没有和闻桦谈及不抵抗、热河失陷和下野。闻桦外柔而内刚,表面上看着温润和气,骨子里杀伐决断,宁折不弯。少帅胸中有丘壑,愿意蛮横倔强地抗下无比沉重的大局。即使深渊履冰,他亦未必肯示弱求助。
乔宥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闻桦有愈合和重塑的能力,他会咬紧牙关,从野火中涅槃。在他没有主动要求的时候,乔宥所有的帮助都是对他尊严的蔑视。
他需要空间,需要自我平复,需要在夜深人静时谋算谋算将来的事情。乔宥给他了。
可乔宥也有担心,太多的思绪积压在一起会将人逼迫至崩溃的边缘,闻桦惯爱将心事尽潜于底,忍得快疯了面上还是云淡风轻。从前乔宥有意识地撬,才让两人心意相通。而今遭此大劫,他竟又有些故态复萌,偶尔会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再试探却立刻收敛,状似无意。乔宥只怕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少爷画地为牢,将自己困死在执念里了。
闻桦主动提及四个月前,这样的契机不容错过。乔宥唤他:“尽潜。”
被卒然唤字的人一怔,仿若在溽热的暑气中触到冰水,灵台霎时清明,驱散了部分压抑晦暗。
“你——”
乔宥的一条胳膊还被压着,他没抽出来,别扭地侧身抱住了闻桦:“有些想法并非存心隐瞒,只是乾坤未定,不敢轻易引人入局。你有你的千里帷幄,我也有我的方寸筹策,大家都有拿不准却想奋力一搏的事情。你不说,我不会逼问,可我想让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承担不住了,一定告诉我。我乔子述此生难成帝王将相,却有底气做个色令智昏的乱臣贼子。”
你总说我洞烛人心,可你又何尝不是敏锐至极。我只是稍起此念,你立刻就将往后的十数步推导出来了。闻桦微微偏头,贴着乔宥耳朵轻声道:“乔子述,你放心,我舍不得你作乱臣贼子。帝王将相,我必要你占一个。”
乔宥耳朵迅速地红了,烫得要烧起来:“那么也只有‘将’了。”
事了拂衣去
,
深藏身与名
。
事了拂衣去
,
深藏身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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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后你出为将,我入为相,文韬武略,各尽所长。”
乔宥心虚地松开他,使劲揉滚烫的耳根:“那一百万我不要了。”
闻桦诧异地挑眉:“我给。我肯定给。只是数目比以往大我才多问了几句,但没有拦你的意思,想花就花。”
“是我太轻率了。”乔宥收拾起桌上散乱的草纸,“无论大钱小钱,都应该精打细算,不能作糊涂账。办工厂我只是想了个雏形,还有好多关节都没研究好。一头雾水地出发,只会满身泥泞地回来。我多了解了解,等时机成熟,再来和你要钱。”
“那军费呢?”
“佟居上管财政很在行,以往的军费还有剩余,不至于捉襟见肘。”乔宥狡黠一笑,“其实单凭这笔存款也可做些文章了。他前日跟我说搞股票证券可以赚钱,我觉得歪门邪道,没同意。”
“中国金融市场不稳定,确实算歪门邪道。我在美国留意留意,万一真有这好路子,钱谁不喜欢。”闻桦伸手指点在他余热未退的耳后,“年轻人就是气血方刚啊。”
闻桦的视线不比乔宥炽热,他似笑非笑地看人,眼睛里有漫不经心的情深。
耳根的红热野火烧不尽,闻桦点又升。乔宥索性不避,迎着他目光说:“你有本事别朝我软肋下手。”
“9年了。我以为你都免疫了。”闻桦倾身,将右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挑着手指描他下颚线,“你的软肋不止耳朵吧……忍得辛苦么?”
闻桦就擅长蛊他,仿佛看他意乱情迷是件极有成就感的事。乔宥握住他手指:“少爷,咱们只是分开一年,不是往后数十年阴阳两隔,你现在把我弄垮,以后怎么办?”
闻桦反扣住他右手,半拽半摁地往下带:“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目中单纯认真,似乎无调弄意味,“乔大将军愈战愈勇,怎么会有泄气的时候?”
乔宥的手碰着了地方,却没动,他凝视闻桦四五秒,手径直拦腰,俯身将人扛起,向卫生间走。
闻桦猝不及防被颠了一下,撑着他肩膀扬起身:“去哪里?”
“去哪里不一样?”
“浴室啊。”闻桦被撂在花洒下,望着乔宥关门的背影,笑吟吟道:“有新意。”
乔宥插上锁,再转过身时目中侵略意味明晃。
闻桦在短暂的间隙里淌出把汗,他忽然觉得玩大了。
“半小时后该下去吃饭了。”
“没劲儿。”闻桦陷在被子里,虚脱得气都匀不平,却仍要铿锵质问,“乔子述。你是不是早有预谋。我躺你身边时你是不是时时刻刻在想如何把我干到起不来床。你计划了多久。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方寸筹策。”
乔宥侧坐在床沿,伏身看他肩窝的齿痕,有一个咬得太狠,印子迟迟消不下去。
“是啊。”他用指腹轻轻按着凹进去的红痕,“从我走到花洒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怎么摁着你让你站都站不住。”
闻桦有气无力地死咬后四个字:“你这个,色中恶魔。”
乔宥与他当时笑得一般天真:“少爷别玩不起嘛。愿赌服输,你敢撩拨,就得坦坦荡荡地承担后果。”
闻桦微微闭眼,恶狠狠道:“日后我必要反攻倒算。等你也被堵在墙上,怎么叫停都不管用,看你还好不好意思说愿赌服输。”
“那你不妨试试。”乔宥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腰和腿,“哥哥把你压了几百年,就算想翻身,你有这个身体条件吗?”
闻桦说:“我会锻炼的。”
乔宥与闻桦下楼时众人正忙得不亦乐乎,米勒在厨房切火腿,臧姑姑盯着饺子等开锅,赵未答盛饭端菜,护士们四处凑桌子椅子。
赵未答摆着碗筷,间歇抬头仰望两人:“乔哥你怎么才来啊?闻哥午休也就算了,你也要睡懒觉?”
乔宥笑笑:“睡懒觉有益身心健康嘛。”
好一个身心健康。闻桦心里骂着,蓦地腿上失力,下台阶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扶着楼梯才站稳。
乔宥忙撑住他胳膊,侧身将人严实地围起来,低声问道:“能走吗?”
闻桦几乎是含泪望着始作俑者,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你说呢。”
他倒是很想在床上躺着,但无缘无故缺席晚饭,相当于证实他们午睡后大闹了一场。闻桦爱玩但不爱叫人知晓,说什么也要把面子功夫做到位。
乔宥的手绕到他背后,不显山不露水地揽住他腰,扶着他下楼梯:“我承认我有过分的地方,但是……我是故意为之。”
闻桦第二次险些摔下去,他怒目瞪向乔宥,开始舔后槽牙。
乔宥不怵,半是调笑半是较真:“我好怕你在外头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