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家人朋友健康幸福。
希望……他无比虔诚而认真地在心底说:希望少爷日后顺风顺水,这辈子再无心事尽潜于底。
睁眼吹灭蜡烛的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和闻桦的心跳。
灯亮了很久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佟居上把蜡烛拔走,他方惊醒,下意识问:“闻桦呢?”
“大帅……在美国。”
“噢。”乔宥发觉自己失态,笑着遮掩,“我做梦了,以为还是五年前呢。”
佟居上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将蛋糕向他面前推了推。
乔宥擦干净筷子,将它置于蛋糕中心线位置,用力下压:“我一个人吃多没意思啊。好东西得分享。”
佟居上急欲阻止:“这蛋糕本来就小,再分您就吃不着什么了……”
蛋糕已经被切成两半了。
“就不给纪待分了。等他回来早都放坏了。咱俩吃个独食。”乔宥不容置喙,“你去柜子里拿两个盘子。”
佟居上只得照办。
吃完蛋糕佟居上想拿着盘子去刷碗,乔宥不同意,提议等他把面吃完再一起刷。两人拉扯间,听见远远传来汽车引擎轰鸣声,接着轮胎奋力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刁钻的尖啸。
这组合怎么这么熟悉啊。
乔宥立刻放下被争执的盘子,刚要迈步,就见门帘一掀,赵未答笑容自得地走进来了。
这一瞬间屋里两个人的脑袋都泵机了。
“你来了?”乔宥难以相信,“你是自己开车来的?”
赵未答语气中颇多自豪:“是啊。我就说我自己能行。”
天呐。乔宥要当场气晕过去了。这是山里!夜里!是他都不敢轻易挑战的极限行车环境。赵未答刚学会开车不到两年,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跑了这趟。
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在她第一次走夜路的时候好好提醒她。
“感谢你出色的记忆能力和反应能力吧,还有这晴朗的天气和平安的山路,它们共同保护你安然无恙地抵达这里。”乔宥铁青着脸,“你今天的驾驶行为太危险了,再有水平也不能这么发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未答乖乖巧巧地答应:“我知道啦。”
“坐。吃过饭了吗?”
“没有。”
“这么匆忙?是不是出什么急事了?”乔宥分神吩咐佟居上,“让老高给她下碗面。”
佟居上得了机会,带着两个盘子跑路了。
赵未答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个信封,递给乔宥:“桦哥给你的,说今晚务必送到你手上。”
乔宥挑眉:“就为了这个?”
赵未答神色躲闪:“对啊。你先看嘛。”
小姑娘有事瞒着他啊。乔宥心底暗笑。闻桦不可能逼她大晚上地给他送信,一是自私得耸人听闻,超出底线;二是乔宥会跨越太平洋去砍他,他才不敢。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夜行千里奔袭至此呢?
待会慢慢套话。
乔宥打定主意,先撕开信封口。
里头只有两张薄纸。
乔宥将内容物送到灯下借着光看,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是什么?是什么?”赵未答好奇心顿起,凑到他身边探头一看,不由大为震撼,“桦哥真是……”
100万元的支票。签署日期是他出国的前两天。
另外一张纸条是闻桦的亲笔:“生日快乐。许愿不要光许身外事,也想想你自己。另:猜你此刻一贫如洗,特隔远洋雪中送炭,吃好喝好,别省钱。我无恙,近日又胖些。夫闻桦并请麾安。”
乔宥的目光一遍遍描着蓝色墨迹,练顿笔和笔峰也不放过:“猜的还挺准。”
赵未答很关心:“啊?哥你没钱啦?”
乔宥无奈:“……不至于。只是手头紧了点。”他将支票和便笺装回信封,“这么大笔的钱不能再以银元的形式存着了,得换成黄金。不然早晚会蒸发。”
“为什么?通货膨胀吗?”
“嗯。有它的因素。但不仅限于此。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采取金银复本位制度,推行白银政策,提高银价,禁止白银出口,导致国际银价骤升。国际市场白银价格远高于国内银元价格促使外国在华银行收购银元运往纽约和伦敦套利,令咱们国家白银大量外流。为了应对财政危机和社会恐慌,政府实行废两改元,停止银两的流通。”
赵未答点点头,她在闲暇时和同学们探讨过白银外流的起因和影响,也都认同南京政府为挽救币值采取的措施。
“但是不够。中国的金融体系太薄弱太稚嫩,政府又不具备强有力的管控能力,这样的环境经受不起美国财大气粗的冲击。接下来一定是新的币制改革,彻底废除银元的流通资格,白银收归国有,改行纸币。兑换是油水最丰厚的环节,三月份废两改元开始试行的时候,四大银行就巧取豪夺,赚得盆满钵满。这还只是银两换银元,等到银元换纸钱,可想而知他们能发多大一笔横财。”乔宥用两根手指夹着信封将之竖起来,“一百万银元,到我手里还能剩多少呢?”
赵未答沉默。她哥哥有个证券交易所,和四大银行以及财务部都走得很近。她偶尔听得只字片语,深知真实情况比乔宥所述更为严峻。
乔宥面色沉重,将信封搁回桌面:“更何况纸币很容易出现滥发的情况,一旦通货膨胀起来,银子全得原地蒸发。”
赵未答小声道:“可你把银子换成金条,市场上的银子就会变多,白银流出会加剧。”
“这是无奈之举。”乔宥仰头看她,苦笑道,“我也想找万全之法。可有得必有失。军工对我们很重要,我必须保住这些启动资金,否则更如痴人说梦,遥不可及。”
说不曾愤世嫉俗是假的。乔宥自己走私帐、担风险想建兵工厂,强大国防实力,他的钱捉襟见肘,岌岌可危,连换个等价的金条都要反复衡量影响。反观蒋宋孔陈,除了内斗和赚钱外没有别的建树,搞垄断的搞垄断,发国难财的发国难财,贪污的贪污,倒卖的倒卖,为膨胀官僚资本而坏事做尽,堪称劣迹斑斑。他们不但富得流油,还能毫无负罪感地投机白银,给本就糟糕的经济形势雪上加霜。
难道好人真比坏人难做?
琢磨这些没用。改变不了任何事,平白给自己气受罢了。乔宥低头将信封收到抽屉里,在极短的间隙里磨平了消极和怨怼。作为合格的实干家,他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质疑问题本身上。他要做的是集中注意力解决问题。
“外面在放烟花。”乔宥再抬首已然笑意柔和,“等你吃完饭,咱们要不去看看?”
“好!”
作为训练场的中心平地上扎着直径七米的篝火,焰达八米,蔚为壮观。有人围着窜天的火光唱歌跳舞,有人在外圈烧烤喝酒,谈天说地。分散的团营级训练场地上也人声鼎沸,烟火绚烂。
赵未答饶有兴致地吃烤肉、尝烧酒,跟着云南的士兵学跳舞,还放了四五个硕大浩荡的烟花,在冬日里闹出了一层薄汗。
乔宥只吃肉喝酒,他手脚不协调不擅长跳舞,国外交际舞考核时考官就明确给他下了诊断,大好的日子他不想给自己的士兵留下师长舞步滑稽的印象。
佟居上刚从炊事班回来:“师长,醒酒汤已经在做了。”
“好。”乔宥将刚烤好的羊肉分他一碗,“你也辛苦一天了。犒劳犒劳自己。”
佟居上本欲推辞,可这香味着实诱人。他咬了咬牙,还是选择拿起筷子。
赵未答玩累了,边擦汗边走过来,伸手要水喝。
乔宥将她的保温杯递给她,顺便诚邀她坐下歇息。
赵未答接受了邀请。
“高兴么?”乔宥问。
“高兴啊!”
“那我待客之道做足了,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告诉什么?”
“你大半夜跑过来,总得有个原因吧。”乔宥向佟居上使个眼色,后者抱着碗换了张桌子,“闻桦可不敢让你寅夜送信。”
他都清场了,赵未答再不说就对不起中途停止进食的佟参谋了。
“我家里安排我去天津相亲。说好不容易约到那位少爷也在,让我俩见个面。”赵未答撇嘴,“他算哪根葱啊,我还得上赶着配他的档期。”
乔宥故意道:“要我说,你去认识认识也没关系。反正现在没有中意的人,四处都看看,万一他合眼缘呢。”
“哥!你明明知道我和傅——”赵未答杏眼圆睁,在模糊的火光中悄悄红了脸,“明明知道我喜欢傅方酬。”
“哟。哟。”乔宥好整以暇地歪头打趣,“不是普通同学吗?不是好朋友吗?不是保镖吗?现在松口啦?”
赵未答扭脸,打定主意不接话茬。
乔宥骤然觉得有疏漏:“欸,对了。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躲着,而不去找他?”
“他家里有事,我刚来的那天下午他就回北平啦。”
“我说呢。”乔宥想了想,“我记得他家也很显赫。既然门当户对,怎么不让他跟你们家提亲?”
“我希望他娶我是因为我们可以结婚,而不是我们必须结婚。”赵未答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语调轻柔却很有力量,“我很喜欢他,但还不到足以共度余生的地步。我需要多花一些时间看清楚他,看清楚这段关系,也看清楚我自己。我还年轻,属于我个人的人生阶段才刚展开,我不能因为别人的催促而仓卒走进婚姻里。”
婚姻和生育不是每个人的归宿,尤其不是女人的归宿,它甚至不具备在人之一生中出现的必要性。是因为遇到珍贵可爱的人所以想结婚,是因为愿意见证一只鹰初生、张翅、翱翔所以选择生孩子,而不是因为要找人陪伴照顾,抑或养儿防老。大家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都应该为自己而活,强制的权利义务关系只能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而不是社会舆论为两个痛苦的人套上的枷锁,监督他们互相拖累,彼此折磨。
不要慌慌张张地走进未知的地方。要慢,要仔细,要慎重,要先是你自己。
她回过头,笑得灿烂:“等我们都足够优秀,有能力建立、维系一段健康幸福的婚姻关系,我们会结婚的。到时候你要来喝我们的喜酒哦。”
乔宥定定地望着她,姑娘背对篝火,一颦一笑尽显潇洒卓然,她的灵魂挺拔芳香,是书卷和独立思想养出的钟灵毓秀。
世界上的赵未答会越来越多。他坚信。
十一点半了。
乔宥借着火光看了眼手表,喊隔壁桌的佟居上:“不早了。嘱咐大家尽兴了就收摊休息,太晚了对身体不好。提醒喝酒的兄弟自觉去领醒酒汤,别醉着脑袋睡觉。”
“好。”佟居上又开始忙碌。
赵未答说去拿东西了,这一片寂静得空落落的。他对着桌上的碗发呆,想拎些事情来琢磨,又疲惫地放弃了。
“宥哥!”
脆生生的一句叫喊。他循声抬头,一阵镁光灯的炫目。闪白过去,他的瞳孔恢复正常,映出站在台阶上拍他的赵未答。
他还是揉了揉眼睛:“你做什么呢?”
“拍照啊。”赵未答说,“你站起来。往篝火边走走。”
他倒真听话,果然起身,只是还没迈步就被闪光灯打断了。
他疑惑地埋怨摄影师偷袭:“我还没开始啊。”
“这样才会自然随意嘛。不然很容易死板呆滞的。”赵未答端着相机下了几级台阶,在他身侧找到合适的角度,“好啦,你继续往前走吧。等到篝火边上我再拍。”
乔宥信以为真,结果走到一半又被咔嚓咔嚓连拍三张侧脸。
“很帅。”赵未答后退数步,将光影调到平衡,“看我。笑一下。”
乔宥凝视镜头,克制眨眼躲避的冲动,微微勾起嘴角。
白光如小烟花炸开。
“拍得很不错的嘞。”赵未答满意地放下相机,取出底片,“明天我洗出来,把这个给桦哥寄过去。”
薄薄的六张相纸,乔宥担心连运费的五分之一都不够:“就几张照片?太破费了。”
“破费什么。这是我送给桦哥的礼物。”赵未答忽然抬头,朝乔宥璨然一笑,“生日快乐。三十岁的乔宥。”
闻桦在12月24日准时收到这几张照片。
他最喜欢第一张。相片中乔宥端坐,左胳膊正正地置于桌上,右胳膊自然舒适闲散又不失风骨。他猝不及防地抬眸,眼神清澈明亮。军装熨帖,凛然正气。
闻桦提笔在相纸后工工整整地写:生日快乐。三十岁的乔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