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中所有人乃至店长都停下手中工作,齐齐转头向周酉招手:“嗨。”话音刚落又都转过去各忙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和谐得惊悚的场景给了周酉一个小小的冲击,他瞠目结舌半晌:“这……都是你的人?”
“嗯。现在放心了吗?”乔宥示意随行保镖入内,“把守前后门,盯紧来往行人车辆。故山。”
右数第一人踏前一步,他神色沉着严肃,目光中并无寒意,却总让人觉得冷嗖嗖的:“到。”
“跟踪警署动态,看看他们是怎么处理枪击案的。”
钟故山简短有力地应声“是”,带着手下出门。
周酉还没缓过劲:“咖啡馆也是你的?你有这个钱?”
乔宥笑笑:“是我家里人给买的。怕接头不安全。你想喝什么?随意点吧,都是自己人,不会给你下毒的。”
家里人?不想也知道是闻桦了。周酉没兴致吃东西,说随便什么都可以。
乔宥遂要了茶和白开水,茶是点给客人的,他自己服中药不大能喝茶。
“最近过得不太安稳?”
“拜你所赐,相当动荡。”周酉苦笑,“复兴社倒了,杭训班解散了,我也被革职了。人是没被处决,但程机那个死心眼不肯罢休,撺掇着沈浓睡杀我,每天过得比解散前还提心吊胆。”
是他该有的报应,他若没给程机出以谷裕诱捕乔宥的主意,乔宥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复兴社就不会倒,他便不会失业了。若他没有对程机落井下石,程机也断不至于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乔宥不动声色:“沈浓睡是你小舅子,怎么会真对你下狠手呢?”
周酉啐道:“他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姐夫,谁知道程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他管得比小狗还乖。”
“我一直有个疑问,”乔宥缓声,试图以周酉能接受的方式提出盘桓已久的疑问“沈浓睡和程机是什么关系?”
周酉的脸色如切开的苹果,迅速氧化发黑:“我倒希望只是千里马和伯乐。老东西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还盯着十八岁花季少年。不要脸。我就不该带小沈进这里,毁了他的前程还招来个满身花柳的色狼。”
乔宥嘴角几度抽动。谷裕婚宴上程机暧昧黏糊的一句“小沈”差点让乔宥把隔夜饭都吐出去,他当时就断定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后来也明明暗暗地观察过,只是始终不敢肯定。如今终于得知答案了,心内五味杂陈。
“那他们俩现在如何?”
“程机是逃犯,腿又残疾了,沈浓睡把他藏在乡下,寸步不离地照顾。希望他别回他姐姐那里,不然我俩都得被剥皮抽筋。”周酉颓丧叹气,带小舅子离家时口口声声保证他会出人头地,到头来,复兴社倒闭,有为青年一夜之间沦为逃犯,还被个老头子糟蹋了,这算什么事啊?他恨恨道,“你真是很厉害。”
乔宥微笑颔首:“过奖。”
“我不明白。”周酉猛抬头,直直逼视他,“你怎么敢把六十师的消失也怪在我们头上。说什么师长被捕后六十师接到假命令原地解散、如散沙隐入民间……是个人就不可能相信。你怎么敢的?”
周酉以为福建事变后凭空消失的一万人已经是乔宥浑水摸鱼的极限,没想到只是他的起点。六十师是光天化日下突然人间蒸发的,任何维度上讲都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乔宥居然硬生生地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绑在一起了。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人愤懑的是穆靳信任并采纳了这个说法,直接取消了六十师的编制,也不追查,也不向上汇报,轻描淡写地遮住了。
“可信度的确很低,但我笃定穆靳会接受这个说法。”乔宥笑得平和淡然,“穆靳很早就开始怀疑我通共了,六十师消失他一定能猜到是何原委。可他不能再令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了——已去世的任溉通共,手底下的复兴社内讧,倘若再出一个率军投共的,他势必会被拉入浑水中。他好不容易才从复兴社的漩涡中脱身,怎能再栽进火坑里呢?所以无论我给出的解释有多荒谬,他都必须接受并粉饰太平。”
热茶和白水端上桌,乔宥道了谢,接过茶壶亲自为周酉倒茶:“周兄现在作何打算?”
周酉冷笑:“我都坐你面前了,你说我准备作何打算?”
乔宥不理会他的话中带刺,诚恳真挚地将茶推至他面前:“乔某愚钝。还请周兄明示。”
“你把我的另一条路堵死了。”周酉的鼻中钻进一缕茶香,实在芬芳,沁人心脾,他忍不住分神诧异此处竟有此等好茶,这一愣的功夫脸色和音调已和缓许多,“我来找你谈合作。”
这茶实在是品质不错。乔宥也为自己斟了半杯:“具体是哪方面?”
“军工厂。”
“周兄愿意技术入股了?”
周酉点头,似乎感慨无限:“也算是回归初心了。”
乔宥取出他随身携带的合同:“我司诚聘周酉先生为技术顾问和总指导,全权负责公司的技术开发和研制、技术革新和改进、技术的保密和管理、技术指导和咨询,不知您意下如何。”
法律文书都早早拟好,可见对他是势在必得。周酉心中冷笑,可惜他没这么好拿捏。
他凝神细看,逐字逐句地读,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标点符号的设置。直到乔宥慢悠悠地把半壶茶喝光,他才结束了钻研:“抱歉,我需要一些时间仔细琢磨。”
乔宥无所谓:“请便。”
“我难以确定这个‘臧恒殊’的法律效力。”周酉皱眉,“你在合同上用化名?”
“这是真名。我母亲带我落户北平时用的这个名字,证件齐全,你不必担心。”乔宥挑眉,“我在广州的户口已经被明确标记了逝世,‘乔宥’二字才是真正不具备法律效力的。”
周酉不语,又翻过几页:“我还是不能立刻就签。”
乔宥平静道:“拿回去想看多久看多久。等你想清楚了,到这儿喝杯咖啡就行,我会在次日上午九点过来。”
他坦然处之,其实出乎周酉意料之外,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乔宥的确不是急功近利的人。
“好。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乔宥侧头向靠墙的“顾客”示意:“送周先生回宿处。”
“不必了。刚发生过枪击案,我就不去招一身腥了。”周酉踌躇片刻,“不过我子弹库存属实不多了。”
乔宥从腰间摸出弹夹:“你走运了。平常我很少带11.43的。”
“你怎么知道我用11.43?”
“看到你的枪了,M1911。”乔宥略显疑惑,“周兄,用军方的手枪不会太惹眼了么?”
“要的就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周酉收起弹夹,“谢了。”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咖啡店。
目送他消失在视线内后,乔宥对方才起身的属下道:“远一些跟着他。看看他住在哪里。省得下次被杀了我都不知道去哪收尸。”
“是。”
假顾客匆匆离开,与进门的钟故山擦肩而过。
“回来了。”乔宥打了招呼,“怎么样?”
“警署根据子弹判断是复兴社内斗,从上海到这里一路都有这样的案件,火拼的,暗杀的,暗杀未遂的,似乎社里所有人乱成一锅粥了。他们可能早就接到置之不理的指示了,没管,收完尸就走了。”
乔宥微微摇晃杯中茶,水光碰撞击散了倒映他眼睛的镜子。他不可察觉地冷笑。
如果程机足够聪明,或是沈浓睡足够识时务,现在就该利用已聚集的人脉继续搜寻其他散落各地的特务,暗中重组复兴社。□□只是为舆论所逼不得不暂时放弃他们,并未打烂一切特务系统。CC系的特务力量仍然雄厚,委()座需要拥有自己的情报部队以维持平衡。等他捉襟见肘之际,程机带着死而复活的复兴社神兵天降,纵是再有过错也要被一笔勾销了。
可惜程机一门心思要杀周酉,好不容易拢回的下线多半折在自己人手里了。攘外必先安内,国府从上到下都败在这六个字上。
门上风铃叮当作响,望风的三人回到店中等待指令。
茶水复归平静,乔宥抬头:“今晚我和大帅住在市区,不回去了。你们开车先走吧。”
“我提起合作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乔宥坐在锅灶旁,抱着他刚备好的菜吃火腿肠,“周酉早晚会倒向国民政府,军工厂只要沾了他的手,总有一日会被过继给□□。”
热油煎着土豆块,闻桦密切监视它是否变色。他还穿着白日开会办公时的衬衫,只将袖口挽到胳膊肘象征性地防油烟。
“何以见得?”
“程机声名狼藉,让他再次担纲负责特务机构需要承受的舆论压力太大,而周酉一无过错,二与程机是仇敌,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国府内部对他的接受度还可以。如果复兴社重建,穆靳肯定更偏向召回周酉而非程机。对他自己来说,与我合作风险太大,不稳定因素太多,军工厂到现在见不到个雏形,他拿捏不准是否靠谱,还不如回归知根知底的国民党做他舒适圈内的情报工作。”
“穆靳是偏向周酉,可□□未必。你别忘了,他要的是心腹,不是人才。只要他知道周酉和你有过交集,立刻就会把这个人列为警惕对象。”土豆已煎至微黄,闻桦将之悉数取出,拿过乔宥怀里盛着火腿丁的碗,把火腿煎下,“你大可以放周酉回去试试,反正最后也是程机踢他出局。让他早点死了这条心,以免日后再改主意。”
乔宥心神一振,又忧虑道:“如果他先干掉程机呢?”
“没了程机还有沈浓睡。在□□眼里,心腹的心腹肯定比一个不遗余力攻击心腹的人可靠。”闻桦把土豆块倒回来,又撒了孜然粉、辣椒面和芝麻,“酱油。”
乔宥打开备菜筐里的酱油,舀了一勺淋入锅中:“倘若周酉也杀了沈浓睡呢?”
闻桦翻炒着火腿与土豆:“那只好一并除去了。技术指导可以再找,祸患不能长留。”
乔宥默默。
锅里孜然土豆火腿已渐成型,闻桦用铲子拨拉了一盘子出来。乔宥起身去笼屉里取他先炒好的三个菜——闻桦毕竟是新手,满足不了少爷四菜一汤的饮食需求。
在桌前安顿下来,乔宥首先品尝闻大厨的手艺,出乎意料地不错,孜然浓郁,辣度正好,土豆略硬,但不影响整体口感。
“真是有点天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以前没见过你下厨,以为你不擅长,原来深藏不露。”乔宥眼睛亮亮的,凝望着他,“给我做一辈子饭吧五星大厨。”
闻桦柔和地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