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宥以身入局,不仅是为了推覆复兴社,更是为了牵制注意力,让佟居上在更为安全的环境中秘密搜寻资料。
兜兜转转,数条人命,刀山火海,总算见到真容了。乔宥心内五味杂陈,正要抬头与王厉山说什么,发现人家早溜达出去避嫌了。
王师长是个粗中有细、极重边界感的人。
乔宥复又垂首查验。
三份名单,一份申请,一封密令,一份供词。
数量准确,内容无误,证据真实有效。乔宥强行压抑因通读全文而升腾的怒火,小心翼翼地将之收起。
“别云、项归!保管好这个,咱们即刻返程……”门口只站着项归一人,乔宥问,“别云呢?”
“他跟王师长去取您的西服了。”
西服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在他眼里那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项归接过公文包,乔宥踏出屋子,转了转戒指,银环反射着阳光,光点落在他眼中化作了寒芒。
光顾着收拾程机,忘了收拾宋胡安了。[1]
回汉口后钟故山将乔宥接到了银行公会大楼,两个保镖则歇在市区的临时宿舍,待第二日中午再驱车返回驻地。
“开了一下午会,实在抽不开身才让我去接的您。”钟故山带乔宥穿行办公区域,走向尽头的会议室。
“理解。辛苦你了。他吃晚饭了吗?”
“没有。六点到六点半是有个晚饭时间,但当时几位主任都有要事汇报,大帅没来得及吃。”
走廊上只亮着临近的两盏灯,会议室门虚掩着,狭小缝隙里透出的光也是昏暗的。钟故山轻轻推开门,宽敞空旷的屋子里摆着长条红木桌,左右两侧各列二十个座位,天花板上的四个吊灯唯剩最靠近门的一个坚持发散光芒。闻桦仍停留在开会时的主位上,趴着桌子睡得极沉。
“麻烦你去街角的面馆里买两份剁椒肉酱面。”乔宥轻叹,“今天晚饭可能要在这里解决了。”
钟故山点头离去。
乔宥脱了外套拎在手里,踏着朦胧的光影走近闻桦。
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碎发遮住了眉骨。黑暗里看不清五官细节,只能描摹出侧脸轮廓,那也是精致漂亮的。乔宥将体温尚存的外套盖在闻桦身上,俯身时闻到了混着紫薇香气的中药味。
他的动作很轻,闻桦却还是一碰就醒了:“出入平安?”
“出入平安。”乔宥就势抱紧他,“再睡会儿吧。”
“楼里人多么?”
乔宥附耳道:“走的小路,没人看见,放心。”
即便有了新的身份,乔宥仍然需要避免与政府工作人员打交道,谁知道会不会有程机的耳目呢?
“那就好。”闻桦迷迷糊糊坐直,外套有下滑的趋势,但由于乔宥抱得挺紧,它仍旧牢固地披在闻桦肩上,“你还没跟我说拿来的是什么。”
乔宥松开他,勾过他左手侧的椅子坐下,从包里拿出文件袋搁在桌上:“这事儿发生挺久了,当时你在国外,我怕你着急,所以一直没跟你说。”
闻桦还没完全清醒:“你怀孕了?”
乔宥无语凝噎,良久方道:“虽然我乐意效劳,但现在技术水平显然不够。等科学家们攻克这一难题我们再考虑这个可能性。”他起身找到控制大灯的开关,打开了位于他们斜上方的吊灯。
屋里亮堂了,闻桦的神志也彻底复原了。
乔宥坐回位置:“宋胡安要把南京下黑手的证据寄给穆靳,却被任溉中途截获。事发突然,任溉没来得及将文件转移给我就遭遇了暗杀。那时局势很乱,十九路军忙着福建起义,六十一师在河南无路可走,穆靳对我起了疑心,程沈二人虎视眈眈,我不敢大肆搜查,也害怕书信电话告知你会被偷窥偷听,所以始终潜伏摸索,等转机出现再采取行动。”
闻桦蹙眉,心脏有细微的绞痛,他轻轻道:“我说你好好的干嘛自投程机的罗网,原是为了吸引他们注意力,营造转机。这样以身犯险的事,”他紧紧盯着乔宥的眼睛,泪意和绝望交织,语气里露出了恳求的破绽,“你可不可以和我商量下再做呢?”
乔宥在这一刻终于明白,生命不完全归他个人所有,守护他的、他所守护的,无论是人或责任,都是他生命的重量。年少时他豪情万丈,以为生死置之度外是自由洒脱,如今岁月剜去了浮躁和莽撞,他在血的教训中学到,如章戎般为大义赴死是慷慨,而自己的轻易抛却性命是自私。
他靠近闻桦,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歉:“对不起。我发誓,以后杜绝类似恶性事件。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不会再让它游离于悬崖深渊。”
闻桦与他对视许久,反复确认他所言不假,方才松口:“好。”
“现在,”乔宥揽着他亲了两下,“你来查查,有没有少什么。”
闻桦拎过文件袋拆线:“宋胡安能送什么证据啊。”
“贿赂名单,刺杀应督军的申请和最终调令,以及杀手的供词。”
闻桦一怔,面色急转直下,他迅速转开最后的几圈,揪出袋子里的纸页,扫视的过程中捏纸的手都颤抖了:“你拿的就是这个?”
乔宥不明所以:“嗯。”
闻桦重复道:“你冒着被认出的危险,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就为了拿这个?”
“是。还有我的西服……”乔宥流了三滴冷汗,有什么问题吗?
闻桦血压飙升:“这是假的!”
乔宥大脑宕机了。
假的?是假的?
“我怎么可能放任宋胡安把这些杀手锏拱手送还给□□啊?这些是我让他提前复制好有备无患的。”闻桦再稳定内敛此刻都忍不住提高音量了,“一份假证据一件我能买几千件的西服,值得你亲自跑一趟吗?你刚和我保证了你会跟我商量的!昨天为什么没说清楚?”
乔宥还没走出上一个爆炸性消息中,自言自语:“假的?怎么会这么久都没人发现是假的?穆靳……”他狠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他没亲眼见过,任溉见过却分辨不出真假,穆靳和程机虽能分清原件与复印件,却从头至尾都未曾拿到手里。宋胡安能分清,也拿到过手里,可乔宥根本没渠道问他!
这场大乌龙环环相扣,唯一破局的开口就是乔宥,如果他相信闻桦对宋胡安的控制力,就能确定宋胡安是友非敌,那么让他对穆靳说证据尚未送出、任溉所截只是空袋子,一切还有转机。
乔宥的肺里被塞了满把沙子,这一串变故都因他而起,他落入程机手中被扒了层皮也可算作他的报应了。果然是因果轮回。
他苦笑道:“是我与你沟通不够。我原先总怨你诸事潜藏心底,什么都不与我说,到头来,我竟也不商不量的。”
闻桦满肚子的气烟消云散。乔宥一示弱他就手足无措了:“分居太久,这也是难免的。我刚刚太激动,把话说重了,对不起,别难过。”
乔宥仿佛刚从一场梦魇中挣脱出来,手脚冰凉,余惊未平:“我不难过我自己。我难过任溉。”
闻桦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好受些——即便宋胡安能证明任溉并未获知机密,穆靳一样会下杀手。因为你得知消息时,沈浓睡已经撞到了任溉不远千里地跑去找你商量,这一既定事实意味着他身上的嫌疑不可能完全洗清。穆靳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他的结局是必然的。与其纠结你的过错,不如把矛头转向下刺杀令的人。”
乔宥的手感知到了暖意,渐渐回温,他冷静下来:“穆靳。”
闻桦点头以示认可。
敲门声响起,钟故山拎着两个饭盒:“大帅,将军,饭买来了,现在吃吗?”
剁椒肉酱面是那家面馆的招牌,手艺没得说,整个会议室都弥漫着令人垂涎的香味。
两人东奔西跑忙了大半天,此刻极有默契地集中火力吃面。
赛程过半,乔宥忽然道:“其实我昨天有跟你说文件的内容。在我说完到站时间后。只是你当时睡着了。”
“这不怪我。”闻桦专注地挑起一筷子面条,“你是在事后说的,谁能听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