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乔宥微怒,“谁打我小报告?左别云还是江北望?纪待还是佟居上?肯定是傅方酬,为了救他,我命都豁出去了,他竟然转头就告发我。等下我找他们团长算账。”
乔宥进入东北后迅速指导纪待和佟居上收拢部队,三人分别驻扎三方,各自统领一个师。佟居上负责六十师,纪待负责六十一师,乔宥负责东北军偷渡来的一个师。为机动应对日军的清剿,他们几次转移,机缘巧合之下撞上傅方酬所在团部。虽然国共尚在内战,但大敌当前不得内讧,乔宥带兵为身陷重围的傅方酬解了围,领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驻地。他胳膊上的弹片就是在与日军交战过程中被崩进去的。
又开始苦心积虑地瞒着他了。闻桦最后的脉脉温情消失殆尽,气压低得项归不敢说话。
乔宥对电话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小伤,你别告诉大帅叫他担心。”
项归迟迟不作答复,电话音忽强忽弱,乔宥突然觉得不对,项归虽说寡言少语,反应却极敏捷,总能先发制人,一针见血。按说他不该沉默,除非是在……乔宥的肾上腺素飙升,除非是在等待别人的指令。
项归弱且生硬地说:“可您答应过大帅,有任何问题都要和他同步。”
“当然。”乔宥瞬间满头大汗,“我没说要瞒着他。只是战区通讯不稳定,万一我和他说了负伤,后期又联系不上,不能及时告诉他我已痊愈,他会一直为我悬心。左右只是小伤,不危及性命,我想等伤好后再告诉他好消息。”
看来他发现了。在战场上待了几个月就是不一样,反侦察能力提高得过于显著了。闻桦伸手接过话筒,项归很有眼力见地脚底抹油溜走了。
“子述,什么都不说,对得起你的字吗?”闻桦幽幽道,“或者,你想欲擒故纵,吸引我去找你?”
乔宥听见他并无怒意,暗暗松了口气:“我确实日夜盼望你能来。”
“不讲讲吗?胳膊怎么回事?”闻桦翻腕看了眼手表,“九点半我们通完电话,你说你要查哨,然后准备睡觉。你去哪里查的?鬼子阵地?”
乔宥仿佛从井里提水,刚以为这满满一桶要平安着陆,不曾想谈笑间又来了新的一桶,悬在井道中央,上不来下不去。他要如何应答?去查了傅方酬的哨点,惊奇地发现他们周围有很多鬼子在埋伏,于是顺手把鬼子给驱散了?只怕闻桦原本只有三分怒气,听了他的解释要涨到九分了。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查哨时发现今天特别适合偷袭,月黑风高,于是临时起意,决定抓个幸运儿偷袭一下。你想,我都料不到自己会偷袭,鬼子更不可能知道了。天时地利人和,多好的机会,我还打算得手后明天和你炫耀炫耀呢。”
闻桦轻笑:“你可不是突然起意。是奔着傅方酬去的吧?我还没问你,你们俩是怎么撞到一块儿的?”
在此之前,乔宥从未提过傅方酬,“为了救他,我命都豁出去了”更是闻桦闻所未闻的故事,他断定,乔宥多半早已与傅方酬取得联系,并为解围救人筹谋良久,今日哪里是突发奇想,必是谋定而后动。
“我也觉得怪啊,”乔宥抿嘴,拿不准在电话里说是否安全、会不会走漏消息,“傅方酬在绥远参军,离我们相距甚远,他说是部队被冲散了,但得被冲得多散才能跨越一个省呢。”
闻桦蹙眉,也发觉事情不对劲:“上个月中日两国公使互相升格 ,国民党与日作战基本停止了,以傅方酬的性子,恐怕闲不住。”
乔宥拿着铅笔在地图上画圈:“闲不住的不只是他,最近很热闹。”
他的部队向来嗅觉敏锐,对方圆八百里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近日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气息,鱼龙混杂。
“昨天宋胡安被撤职了。土肥原藉口张北一三二师拘留日军特务人员,向华北当局提出抗议,派飞机在平津上空侦察及示威,要求惩办军官。南京直接免了宋胡安察哈尔省主席和北平市长的职。”
“不应该啊。为了张北事件免宋胡安的职,南京有些小题大做了吧?”乔宥脑中灵光一现,“前天你和我说何应钦在接触日军司令梅津,秘密洽谈华北问题,莫非与此事有关?”
闻桦轻叹:“只怕你周遭变化都与此有关。”
乔宥道声“难怪”,又问:“那宋胡安现在何处?”
“他一怒之下称病跑去天津了,今天早上还打电话跟我抱怨,说谁再相信□□抗日,谁就是傻瓜混蛋 。”
“说这么重?”乔宥略显诧异,“他鲜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大概近期回不去了。南京好不容易逮着个秋后算账的机会,要拿捏一阵子才肯放他重新上岗。愤懑难平,他说几句重话也无可厚非。”
南京政府早就因为宋胡安“不听话”而恼了他了,算是积怨已久,不冷置个一年半载不算过瘾。
这倒是个好机会。乔宥想,先前陆百屡次致信宋胡安,想争取他,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对国府和□□的幻想彻底破裂,估计能看清前路了。
如果他配合,乔宥有法子帮他重回察哈尔。
“我待会儿去找傅方酬问个清楚。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乔宥脱下残缺的上衣,处理伤口时发现血肉和破碎的衣料粘连了,不得已,把整个左边袖子都剪开了,“顺便问问他干嘛要出卖我。”
“他没有出卖你。是我自己感受到的。”闻桦左臂仍然阵阵作痛,“十点多突然胳膊疼,又心慌,我估摸着是你出事了。咱俩有心灵感应,你忘了?”
乔宥一愣,喃喃:“这么玄乎?”
闻桦咳了咳:“我现在对你了如指掌,劝你最好安分守己。”
“好。”乔宥失笑,拎着衣服端详,“给我寄几件衣服,要没得穿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傅方酬赤着上身蹲在河边,捧着河水洗脸洗头,泥迹斑斑的衣服扔在一旁。
“你肩上有伤,河水未必干净,仔细感染。”乔宥踱着步走来,瞧他甚是狼狈,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上海小巷里见到他时,他衣着光鲜的模样,“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证少爷这么灰头土脸。”
傅方酬停了洗脸的动作,水沿着他鼻梁和下颚线滴滴答答地落:“打仗不都这样吗?”
“你是来打仗的吗?”乔宥俯身,轻声问,“从绥远奔波两千里至此,是为了打仗吗?”
傅方酬哂笑:“不是打仗,难道是来串亲戚?”
“伪满洲政府要员过寿,全中国的日本人恐怕都要汇集至此,表面上是祝寿,实则是要召开秘密会议,商定针对全中国的侵略方案。此时正值梅津与何应钦谈判之际,有任何风波都会给国民政府带来麻烦。谈判结果顺利,则侵略进度延缓,□□能有更多时间剿共。如果突遭变故,让日本人拿了把柄,则谈判要吃亏,侵略方案也会更不利。为了不让我们惹乱子,派你们来盯着我们。”乔宥顿了顿,尾音上扬,“我猜的对否?”
河水淙淙流过,月下波光粼粼,映着傅方酬隐忍的神色。
“聊聊吗?”乔宥坐下,从怀里掏出壶酒递给他,“从衣食无忧到如今刀头舔血,官二代参军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监视自己人,阻止抗日?
傅方酬顾不得擦脸上的水,接过酒就闷了好几口,又呛又辣,从喉管烧到胃里,复转回心里:“我从前以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要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才能得到继续做喜欢之事的机会。可是待在这儿,我老是觉得前者常有,而后者从未发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乔宥端着个保温杯,热气蒸蒸,问:“他们都逼你做什么不喜欢的事了?”
“开春后基本没再打过仗了,鬼子气焰嚣张,恨得人牙痒痒,但是也无可奈何。半月前忽然说有任务,我高兴得不得了,一听,原是到这里剿匪,助纣为虐来了。我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见了日本鬼子,打就打了,难道还听千里之外的中央命令?我就没拒绝。” 傅方酬显然怨气憋得挺久了,“到了以后,我悄悄打过几场胜仗,仅这一次中了圈套,被人围住出不去,我向附近的部队求援,居然没人帮我,还说要向委员长举报我擅自行动,通共叛党。即便我是有违军令,但国家重于泰山,大敌当前啊,分不清轻重黑白么?个个束手旁观,落井下石,呸,混账王八蛋。”
乔宥叹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内战八年了,以为到什么时刻他们能觉醒,能团结起来,结果是根本就不存在这个时刻。良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存在唤醒一说。”
“乔哥,”傅方酬苦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从来不被这些困扰?你好像做什么事都顺畅无阻,从来没干过自己不愿意的事。”
乔宥的目光落在河流对岸的幽黑树丛,又穿透它们抵达更遥远的地方:“顺畅无阻?谁的路是顺畅无阻的?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只是看着一帆风顺罢了。”
傅方酬苦笑摇头。
“但我的确没有做过自己不愿意的事。”乔宥回神,转头注视傅方酬的眼睛,“如果方向正确,即便一时遇到困难,也终有抵达之日。但若方向错了,走得再远也是南辕北辙。不要将就着去做你不情愿做的事,细小的分岔堆积起来,慢慢就离题万里。”他一字一句,“在你意识到不对劲时就该抽离了,多耗一秒钟都不值得。”
傅方酬顿住,听见灵魂深处锁芯“咔哒”轻响。他扭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水面,在摇晃破碎的波纹里看见新的自己。
“可我还不能离开。”傅方酬忽然坚定地说,“我答应过未答,积功至少将才可以娶她。我若出走,军衔便不作数了,终身只是中校。我必要做到少将,做到你这种程度才肯走。”
正在喝水的乔宥差点被呛死:“你的理由还蛮出乎意料的。”
既功利又讲情义。
他拧好保温杯盖子,正襟危坐:“积极进取是好事,我眼下就有个立功的机会,你来不来?”
夜里乔宥照例查哨,从明暗哨到宿舍,将整个师部看了个遍。
左别云一如既往地紧随其后,也一如既往地撇嘴:“师长啊,查寝这事让警卫连连长负责就可以了嘛。您都忙活了半宿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再废话我就撤了你的职。”乔宥合上屋门,穿过院子去往对面的宿舍,“我真是不明白,怎么就治不好你这嘴上没分寸的毛病。非得把你扔到闻桦手里才老实。”
左别云不做声了,闭紧嘴巴跟着他。闻桦看着温和,治军却是雷霆手段,朱雀的军队再混,到了他手下不到半个月就被管得服服帖帖。在训练基地里乔宥是主管,闻桦不常管事,但他偶尔代班时,底下人大气都不敢喘。
乔宥走进屋中,也不开灯,就着门外洒进的月光辨认人数,确认不多不少后,折身安静退出。
左别云站在台阶下,微低着头,眉目间隐有倦色。乔宥心一软,到底还只是个孩子,纪待这个年纪跟着他时,不比他成熟多少。
“是不是太累了?”乔宥叹声,“回去歇着吧。还剩三间房,我自己查完就好了。”
左别云拽了拽枪带,挺胸抬头,展现出饱满的精神面貌:“不累。我要紧随您的脚步,管住嘴,迈开腿。”
乔宥哑然失笑:“你呀。”
不远处傅方酬部驻地将将安定,看家狗还处于戒备状态,吠声不绝。土墙边的槐树和香椿因风的穿行而摩擦作响,沙沙声静谧而安定。
“有件事要交给你做。”乔宥低声道,“你知道石友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