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机如遭雷轰。
“后来发生了什么?”乔宥来回翻看着手上皱皱巴巴的纸,那略显青涩的字迹俨然出自程机之手,“穆靳顺着被废弃的草稿找到了这个人,威逼利诱,使他多举报了十名,于是这二十名同志就牺牲了。此人也由此发达,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头子。”
“你闭嘴!你闭嘴!”程机失声尖叫,抱紧脑袋,被遗忘的噩梦卷土重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了,已经不会被打败了,但是有一部分的自己被留在了那个彷徨而恐惧的时候,永远被困在了“叛徒”的身份里,“我是自愿的!没有人逼迫我!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乔宥继续道:“我一直很困惑,1928年你才刚开始从事情报工作,为何能负责刺杀应喻体这样重要的任务。”他淡淡一哂,“是穆靳让你做的吧?”
1928年,穆靳热情地接待了前来投奔的乔宥,温和决绝地要求程机刺杀奉系要员。就在这一年,穆靳将两人推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也造就了今日的至死方休。
“其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乔宥的声音时断时续,雨雪使通话变得困难,“可你已经回不了头了。穆靳把你逼上了一条不归路。你也以相同的方式挥霍了沈浓睡的前途。我问过沈浓睡了,在我们还在福建时,你逼他亲手杀了十几名同窗,你强迫他斩断了自己的善念。”
程机不说话了,他冷漠地环视四周,乔宥找的地方真是独特,能让飞机平直地飞行,不受任何阻碍地撞山。求生之道艰涩无比,寻死之路却一帆风顺。
“自以为是的蠢货。”程机笑了,轻蔑地说,“我的启程不遂人愿,但路途中的方向都是我自己选的。落得如今的下场,只有我是自己的第一责任人。你想让我承认我错了?做梦。”
他说完,摁断了通信。
飞机开始下坠,程机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有什么错?他早就不是势单力薄、只会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学员了,他有选择权。他也曾权倾朝野,也曾叱咤风云。乔宥懂什么?乔宥以为自己能感化他?愚不可及。
机身倾斜,引擎轰鸣,尾部冒出浓浓的黑烟。程机握紧操作台的把手,控制轮椅不向两侧滑动。像是在和谁赌气一样,逼迫自己目不转睛,山体在不断放大、不断变清晰。他能听到舷窗承受压力而爆裂的脆响。
在他的几百次刺杀行动中,或许有几次是被迫的,但绝大多数都是他主张、他牵头、他一手策划的。乔宥怎么这么天真,以为他是个任人拿捏、在客观环境下无法抗争的软柿子?他只是个简单的喜欢争强好胜的特务头子,哪有那么多复杂情绪。
操作台各种红灯接连亮起。飞机下坠的速度愈来愈快,警报声反复回荡。
我从无败绩。在命运面前,我是那个把一手烂牌打好的赢家。他反复念叨着。
机头距离岩壁近在咫尺,他几乎可以看清花纹。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摁下通信按钮,拨通了乔宥的通讯渠道。
“如果再来一次——”
信号“哔”一声失去连接。乔宥心跳一停。
“师长。”
乔宥回神:“是飞行员的消息吗?”
“是的。他们已经平安降落,并与地方接应人员取得了联系。”项归顿了片刻,低声道,“飞机撞山了。”
乔宥后知后觉地摘下耳机和话筒:“嗯。”
本以为替任溉和闻桦报了仇后会大感快意,可程机这最后一句模棱两可的“如果再来一次”倒无端让他惆怅。程机想说什么?如果再来一次他不会这样做?还是依然会如此行事?他会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吗?一生逞强好胜的程老板,在撞山的最后时刻有没有丝毫的动摇?
都不得而知了。
“等他们返回基地后,再报一次平安。”乔宥起身,将搁在一旁的配枪塞进枪袋,“把□□座机坠毁的消息传出去。然后集合。”
复兴社几经拆除又复建,在刚刚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总部内,被反复遣散又召回的特务们心神不定,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老总的飞机撞山了,尸骨无存。”
“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好像是他自己要求提前一天,可能是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那闻大帅呢?”
“一道儿死了呗。那飞机撞山还能留活口啊?”
“你这消息保真吗?”
“达官贵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商量呢。那有想闹事的,东边和南边的军队都集结起来了。”
“他要是死了,咱们怎么办?不就彻底没人罩着我们了吗?这次真得解散了吧?”
“是啊,穆靳死了,程机杳无音信,沈浓睡下落不明。而且最近周酉回来了,展开复仇清洗,好多人都消失了。不知是福是祸。你没发现?”
“早发现了。诶,咱们可以和周酉谋个出路啊。”
“他有什么出路?早被程机挤兑走了,不知道在哪亡命天涯呢。”
“人家都杀回马枪了。就是个信号。抓不住这个信号,亡命天涯的就是你了。”
“好啊,你会抓信号。你抓吧。现在这个局势,咱们就是众矢之的。覆巢之下无完卵,求谁都没用。”
“这也太悲观了。”周酉轻轻拍了拍说话者的肩膀,将后者吓得一激灵。
“你——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特务忙退了三四步,警戒地看着他。
以石不风为首的周酉亲信们进入营房,接管了控制权。
周酉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大家还记得我吗?”
众人静默,纷纷摸向腰间的枪。带这么多人,个个全副武装,他们不得不防。
“诶,都是自家人。不要动手。”周酉示意手下收起枪,“我是来求团结的,不是来内讧的。”
有个特务说:“你杀了很多人。程机和沈浓睡的人。”
周酉大方承认:“不把老鼠屎铲掉,咱们这一锅粥就永远都不是好粥。”他走到那人身边,“在座各位哪个没有受过程沈一派的气?我们本是为国锄奸的抗日行动队,却成了他们为非作歹的工具。我杀了祸群之马,咱们才能回归正途。”
“什么正途?”
周酉在人群中心踱步:“□□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消息,你们都听说了吧?”
“听说又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不作数了。”
周酉停住,笑了笑:“就算他死了,我也有办法保住你们的饭碗。”他问距离他最近的特务,“想不想听?”
该名特务圆睁双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抗日已成定局,内战短期内不会再重开。我找关系向上面提了申请,所有特务机构改组,复兴社也在其中。我们要建立一个专门用作杀汉奸、杀日本人的组织。大领导已经同意了。”
众人闻言,不免激动起来:“是什么关系?”“哪位领导?”“靠谱吗?”
“穆靳原先的秘书,你们记得吗?后来升任了署长,娶了常务次长的女儿。叫谷裕的。我托他和他岳父说的,已经在走流程了,命令不日即将下达。”周酉巡视一圈,“为什么要我来说呢,因为挑人的是我。”
喜悦的氛围瞬间凝固。周酉会不会像程机一样,只留下自己喜欢的人?赶走他看不顺眼的?
“别紧张,去留的选择权不在我这里。在你们自己手里。”他拍了拍手,石不风抬了两筐银元,搁在正中间。
周酉随手拿起一把:“想走的,拿钱走人。想留下来为国家做点有意义的事儿的,跟着我。将功补过,把以前稀里糊涂欠的债都还完。以后安心踏实地过日子,再也不害怕晚上被冤鬼索命。”
他了解他们,正如了解自己。而今剩下的都是有良知、有改造可能的人,都曾对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悔恨不已,都对毫无盼头的前路感到绝望。周酉像乔宥给他机会一样,给了他们二次重生的机会。
“自己决定。”周酉抬手,示意亲信们随他一起撤出门外,“想走的,拿钱从后门走。跟着我的,出前门找我。不着急,慢慢想。”
他们站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有人出来。石不风望着气定神闲的周酉,问:“万一没人和我们走怎么办?”
“复兴社就此烟消云散。”周酉无所谓地耸耸肩,“也算功德圆满。”
“那也好。”石不风笑道,“反正我跟着您走,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周酉有些触动,石不风是他从杭训班一手带起来的学员,撤离上海时本有意将其一并带走,奈何这小子坚持留作内应,他拗不过,只好作罢。现在想想,若没有石不风的坚持,现在他根本无法如此顺利地杀回马枪。石不风,不识风,这不是个见风使舵的人。
周酉打趣:“赶明儿我上东街菜市场当乞丐去,你也跟着我一起?”
“没问题啊。”石不风不假思索,“做乞丐其实也是从事情报工作,专业很对口呢。”
周酉失笑,摇了摇头:“你呀。”
说话间,门开了。两人循声望去,约四分之三的人走了出来。为首的特务道:“我们跟着您,干点正事儿。”
“这很好。”周酉爽朗大笑,“拿好枪,跟我走。立功的机会来了!”
南京东郊军用机场内。
谷裕接过属下递来的文件,迅速浏览一遍:“地方派人核查了吗?”
“失事地方在深山,加之大雪能见度较低,可能要两三个小时后才能出结果。”
谷裕签了回执,夹好文件,三步并作两步登至塔楼顶端:“父亲。”
方政蹙眉:“下面怎么这么乱?”
“委员长飞机失事的消息传开了,原来负责驻防的军队被他们的长官魏思域调走了。”谷裕低声道,“听说是为了抢码头和据点。现在好多部队在调兵,蠢蠢欲动的。”
方政一拍桌面:“胡闹。”
“父亲,依我看,军用机场绝对不能落入他们任何一方的手中。万一消息是假的,委员长安然无恙,那他必须得有一个安全的机场才能降落。”
“你的意思是?”
“绥远傅主席此刻正在此,他手下有三千亲兵,把守关键据点足够了。”
方政果断拒绝:“他的兵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无授权二无调令,万万不可。”他思索片刻,“陈诚是不是说过要派兵来?他刚下飞机的时候说的。”
“是的。他说要和驻地军官商谈增防事宜,好像是为了给委员长接机。”
方政拍了板:“请他帮忙。务必把局势稳住。”他定了主意,大步流星地向楼梯走,“我去码头看看那些个兵痞要闹什么事。反了他们了。”
谷裕目送他离去,神情愈发凝重。
傅方酬从走廊里的一间小办公室走出:“你觉得陈诚采取行动了吗?机场里是不是已经有他的人了?”
□□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要抓闻桦。陈诚先行抵达,为的就是按照他的嘱咐埋伏四周。谷裕望着塔楼下频繁的士兵走动:“陈诚不是好糊弄的人,在□□确凿的死讯传来之前,他不可能放弃这个计划。”
“所以,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陈诚的人已经藏起来了。”
“现在最糟糕的是,方次长不许你接管。这样一来,问题就麻烦多了。”
傅方酬挑眉:“只要我出现,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居心叵测。”
“正是如此。”
“如果我也藏进来呢?”
“除非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被任何人发现,否则,”谷裕轻笑,“趁乱埋伏军用机场,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傅方酬无言,轻轻转着无名指上的钻戒。此次好不容易得了赵未答的许可,订了婚。要是在这件事上没表现好,真正结婚又要遥遥无期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不思前程思钗裙。”
傅方酬听见赵未答的声音,下意识找寻她的身影,然而她不在此处。又幻听了。
谷裕缓慢地转过身,眸中深邃,全无笑意:“我倒有个冒险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