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大雨。
早上做了粥,哄岑嘉志吃了他最不爱吃的胡萝卜。
七点十五分,开车送他去学校,顺道去了医院。
七点半,路边摊随便买了一个玉米棒啃了半截,腮帮子和牙一起疼,扔了。
八点,到了医生上班时间,硬着头皮上楼,见慕医生正在和其他医生、护士开会,在耳鼻喉科室门外徘徊了很久。
八点五分,接到了孟晓凡的电话,问我在不在家,我说在医院。
孟晓凡笑:“哟,去那么早啊,吃饭没有啊?要不要我陪你呀?”
“滚!”
我不想跟他废话,挂了电话。
八点十五分,慕医生开完会了,孟晓凡那个SB来了,工装裤配T恤,往我跟前一站,穿的像个街溜子。
“你来干啥?”我无语地问。
孟晓凡嘿嘿笑道:“我跟我老婆说了,说你怕打针,我老婆批准我来陪你。”
我脸皮一红,踢了他一脚:“操,你才怕打针,老子是怕动手术好吧!”
慕医生穿着白大褂拉开房门,没戴口罩,两眼弯弯望着我俩笑:“二位是来看病的还是来吵架的?”
孟晓凡笑眯眯地走过来用肩膀碰了碰我,我瞪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跟着慕医生进了诊室。
“嗯,昨晚上回去有没有什么变化?”慕医生戴上口罩和无菌手套,撩起我的头发,摁了摁我的耳朵前端突起的部分。
我咬牙忍着疼:“没有,和昨天来的时候一样。”
慕医生“嗯”了一声,将昨天的药单子打了一份,提起钢笔签了个字,让我下楼交钱继续输液消炎。
我回眸看了孟晓凡一眼,白眼翻上天。心里起了十二分的疑惑——就这样摸了一下,就直接让你交钱输液。他大爷的,不带这么坑的!
孟晓凡大约也看不过去了,那拿着药单子问慕医生:“医生,这个药……到底要输几天?他这个……他晚上睡觉压着也会疼的,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尽快让他好起来。”
慕医生转着手中的笔,淡然地说:“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主要是先消炎,多观察几天,视情况再决定是开药治疗,还是用别的什么办法。”
我一听能吃药治疗,心里别提多兴奋了,连忙拉着孟晓凡往外走:“医生,谢谢你。你别听他乱说,我不疼,我最喜欢输液吃药,不用做手术嘿嘿……”
一楼交钱拿药配药输液,过道一路走过去都是病人,满鼻子消毒水味。
“吃了饭没有?”一个穿浅蓝色衣服的护士挺着大肚子问。
我点头说吃了,伸出没被扎过的左手,护士用一根软管绑着我的手臂,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你这手细的,还没我闺女的手粗呢。”
我笑着不说话,护士抬起手指,在我手背上涂了碘酒消毒,然后瞪着眼睛弯下腰,捏着一根针扎进我的血管。
我闭上眼,紧张地捏紧了孟晓凡的手指。
几秒钟过后,护士提着输液袋,送我去了输液观察室。
还没走两步,我只觉得手背一阵发麻,眼前的墙壁和人影左摇右晃,有些分辨不清地融在一起,而我自己,除了眼睛能看见,四肢却分明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走不动了,不听使唤地向某个方向倒了过去。
“阿景!”孟晓凡似乎喊了我一声,从后面搂住了我的上半身,我睁着眼睛看着他,冷汗直流,湿了我的眼睛,我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说:“孟晓凡,我好难受……”
“哪里难受?”孟晓凡扶着我靠在地上,看着赶过来的两个穿绿色衣服的护士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血压带绑在我的胳膊上。
我低声朝孟晓凡说了两个字,孟晓凡皱眉转告护士说:“怎么回事?他说他手疼。”
两名护士将我扶进观察室,躺在床上。其中一个问我吃了饭没有,我说吃了一个玉米,护士说:“难怪呢,你明天要吃饱来呀,不要糊弄自己。”
我满脸痛苦地说:“我主要是手疼,特别疼……”
另一名护士,给我打针的那位年轻护士看着我和孟晓凡握在一起的手,笑着说:“是这样的,你输的这个消炎药确实是有点疼的。你忍着点吧,我给你调慢点,可能会好一些……”
于是原本二十分钟打完的一个输液袋,我愣是用了七十分钟。后面还有两瓶,孟晓凡计的时,中间好几天见我眉头紧蹙,攥着手指哼哼,他就嘲笑我胆小。
我气得想哭,与他争辩了几句,说打针的痛感级别要是有十分。我昨天只得一分疼,今天却是有十分,左手哪怕轻轻动一点都疼得像抽筋。
孟晓凡带着三分怀疑,趁换输液袋的时候询问了另外一名护士,说我的手疼,能不能换一只手。护士扫了我的手一眼,说没有必要,换哪只手都是一样的。
孟晓凡没法,游戏也不打了,只能守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
我歪着头,左手一整条胳膊痛得就没了知觉,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稍稍挪动一下肩膀,感觉一下那根输液的管子还在,没有断流。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个输液袋,护士换完袋子走出去时,我刚好抬眸,瞥见门口一个白衣人的身影走过。
“孟晓凡,你去帮我请一下慕医生好吗?”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恳求道。
孟晓凡去了,不一会慕医生来了,推门见我喘气着躺在床上,问我哪不舒服。
我看了一眼头顶上四五秒才滴一次的药水,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低声说:“医生,我手疼,比昨天疼了十倍不止。我只是换了一只手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疼?”
慕医生绕到我的左手边,蹙眉解开我手指上缠的胶带,将针挪了挪位置,问我:“这样呢,还疼不疼?”
我凭着残剩的一丝感觉,说道:“好像……没那么疼了。”
慕医生又调了一下针头的位置,问我:“这样呢,还疼吗?”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对他每天摁耳前脓包的怨念一扫而空:“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操,那个护士扎歪了,白疼了我一个多小时。”
慕医生轻声笑了笑,重新给我粘上胶带固定针头,说:“不舒服你要告诉护士啊。”
我秒变苦瓜脸:“我已经告诉三个护士了,每个人都说你开的药本身就会让人疼……”
慕医生问:“哪个护士给你扎的针?”
我:“一个穿浅蓝色衣服的孕妇妈妈……我说,你们医院孕妇都不放假的吗?她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吧,不至于扎个针都扎不好,肯定是你们医院强迫人家上班了,人家不开心了来折磨我。”
慕医生摸了摸我的脑门,将输液速度调回了正常范围,说:“穿浅蓝色衣服的应该是新来的实习生吧,再加上你比较瘦,所以……”
我轻轻活动着仿佛新生一般的胳膊,苦笑着说:“所以我成了冤大头!”
慕医生看了一眼腕表:“还有半小时下班了,我先上去了,下回不舒服的话,你打电话叫我。”
我点头,万分感激地目送他出去了。
之后的十几分钟,我相当安逸地躺着,我握着手机在淘宝上瞎逛,逛着逛着一束卡罗拉红玫瑰闯入了我的眼帘……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看了看评论,又登上扣扣看了一眼“张森林”的头像,还是离线。
等下,他的签名变了,之前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现在变成了“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很熟悉的词句,上网一查,是南宋女词人严蕊填写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她原是一普通文人之女,自幼喜爱诗书礼乐。后家中遭难,不幸沦为营妓(按宋律,只陪酒歌唱不能侍寝),改艺名为严蕊。
旧时官府有各种饮酒庆祝的活动,营妓必须到场应承,席客(唐与正)若是趁机占便宜逼其陪侍,莫敢不从。
宋朝各大学派之间斗争频繁,鼎鼎有名的大儒朱熹忙着对付永康学派的代表人物唐与正。听闻唐与正与严蕊有往来,即刻命人将她拘押,污蔑二人不检点,并对其严刑拷打,逼迫她承认与唐与正之苟合。
严蕊宁死不认,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此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深知其中原委,另外派人提审严蕊。
严蕊跪地大哭,咏出了这首名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提审官感动不已,当即改判其脱籍从良……
我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填下“张森林”给的地址和那串记了很多年的电话号码。
店小二:亲爱的,以防收花人不接电话,请将寄花人的名字和电话留一下么么哒,需要匿名也告知一下哦!
我怀着怦怦直跳的心单手敲下了几个字——寄花人:景之(加上我现用的电话号码)
店小二又让我确认配送时间和收货地址:六月十六日晚上七点,御景花苑对吗?
我:对的,没错。
店小二:亲爱的,贺卡内容呢?
我低头想了很久,调匀呼吸,鼓足勇气在打字栏里输入了一行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