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赵深不觉得那些一个人的时光叫孤独,直到季南的出现,他才真切地明白,那些曾经没人陪的日子、那些心里空落落的时刻,都叫孤独。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幼儿园终于舍得放假了。
对孩子们来说,假期如同打开欢乐的大门,其中最高兴的当属季南。
刚一放假,季南就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劲儿,吵着林英给他买玩具,缠着季华清给他买烟花和摔炮,每天都乐滋滋的,穿着新衣服只等着过年。
相比季南的开心,赵深却格外平静。
以往过年,陪赵深的只有家里的保姆,赵春江也仅仅是电话里简单地叮嘱几句,而宋云锦每到过年就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去各地报道新闻,就是深入基层走访,一年到头难得与他相聚。
所以赵深对春节是没有期待的。
好在今年是在外婆家过年,即便没有期待,他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变化。
韩秀芝早在年前就开始忙碌,虽说家中只有一老一小,可韩秀芝对待新年却格外重视,对赵深更甚。
看着赵深小小年纪就如此独立懂事,韩秀芝满眼心疼,偷偷抹泪,常念叨宋云锦亏欠孩子。不过,她从不在赵深面前表露这份伤感,只是赵深偶然撞见过几次。
每当这时,赵深就会觉得自己的独立反倒成了一种罪过。
但实际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而且觉得,在外婆家的日子已经轻松自在许多。在这里,他想吃什么吃什么,哪怕是那些被保姆称做“垃圾食品”的零食,外婆都会毫不犹豫地买给他吃。
闲暇时,祖孙俩还会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
赵深最喜欢的,莫过于晚上和外婆坐在电视机前泡脚。
客厅里,一个大盆,一个小盆,祖孙俩并排坐在沙发上,老旧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京剧,咿咿呀呀地唱着。
赵深听不懂戏,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却让他感到温暖。外婆有时会跟着哼唱几句,唱完后,转头对赵深说:“外婆现在唱不动了,年轻那会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赶来听外婆唱戏呢。”
赵深摇头,在他听来,外婆唱的极好,唱女声时,声腔轻柔细腻,调子悠扬;唱男声时,又透着一股平日里少见的气魄。
“外婆唱的好听。”
听到赵深这样说,韩秀芝才轻快地笑起来。
盆里的热水变凉,几曲戏也唱到了尾声。这时,韩秀芝会为赵深擦脚,让他去睡觉。
等赵深躺到床上,再轻轻地为他掖好被子,哼唱着那首熟悉的歌谣:“月亮地儿,明光光,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净捶得光,打发娃娃上学堂。读诗书,念文章,红旗插到俺门上!看俺排场不排场!”
房门被轻轻关上,赵深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客厅里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韩秀芝为了不打扰他睡觉,刻意压低了声音,赵深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黑夜里,赵深只能看到韩秀芝一个朦胧的身影,那个影子,那个熟悉的旋律,温暖了他童年的每一个处。
小年这天晚上,韩秀芝拿出足足一斤圆滚滚、白花花的糖瓜,找出一个干净的白盘子,将一颗颗糖瓜码放在盘子里。
赵深看见她端着盘子,郑重其事地朝着平日里做饭的炉灶方向举了举,嘴里念念有词,做完这些,转头对还没刷牙的赵深说:“小深呀,今天要吃一块糖瓜,粘嘴哟。”
赵深不明白具体意思,但知道这是习俗,往常小年,家里的保姆也会让他吃一块,可从来没跟他讲过缘由。
赵深走上前,拿起一颗糖瓜放进嘴里。刚一入口,那浓郁的甜味瞬间在口腔散开,赵深下意识地皱眉,太甜了。
只听外婆说,“吃了糖瓜,嘴巴就不能说不好的话咯,不然老天爷可是会听见的。”
赵深嘴里塞的满满,口齿不清地问:“啥……啥是不好的话?”
他的口音也被季南带偏了。
韩秀芝摸了摸赵深的头,笑着说:“就是像‘死啊’‘少呀’‘不活了’之类的话,可不能说。”
赵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还好自己平时话少。
糖瓜实在太甜了,赵深感觉像是吃了满满一罐蜜,甜得发腻。
还好一年就吃这么一次。
吃完糖瓜,赵深按例去刷牙,之后回房间准备睡觉。
躺在床上,他还想着外婆说的话,又起身来到书架前,在一排排书籍中找那几本百科全书。
百科全书里知识丰富,说不定能找到关于糖瓜习俗的解释。可他翻遍了所有书籍,都没有找到吃糖瓜为何叫“粘嘴”的记载。
赵深只好放弃,在他幼小的心里,因为没有找到其他解释,便对外婆的话深信不疑。
直到后来,赵深长大一点才知道,原来“二十三糖瓜粘”并非是粘自己的嘴巴,而是有着另一层与灶神相关的寓意。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这首歌谣也是赵深来到外婆家才知道的。
白天,韩秀芝会带着赵深去赶集。
出了小区,向左拐不过100米,有一条横向街。
街上满是购置年货的人,两旁的路摊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年货。
平日里,这条街上买东西的人就多,到了年关,更是热闹。买东西的人扯着嗓子讨价还价,应和着卖东西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有寒冬的肃冷,但还有飘着热气腾腾的白气,以及饭香。
小吃摊上,水嫩嫩的豆腐脑、金黄酥脆的油条、白白胖胖的包子,香气十足;还有堆满各种水果的摊位,色泽鲜艳的苹果、圆润饱满的橘子,以及瓜子、糖果、各式各样的饼干,喜气洋洋、眼花缭乱;当然,还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蔬菜,翠绿的青菜、红彤彤的萝卜,应有尽有。
韩秀芝一手挎着篮子,另一只手紧紧牵着赵深,生怕和外孙在这拥挤的人群中走散。
赵深跟在外婆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虽然拥挤,但却很新奇,这些都是他没体验过的,没见过的,所以好奇。
韩秀芝一路上跟不同的人打招呼,从街头慢悠悠地逛到街尾,竹篮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被填满,赵深会主动帮外婆拎一些轻巧的东西。
“云锦娘,这是你外孙呀?”这里的人都习惯这样称呼韩秀芝,常有熟悉的邻里热情询问。
每当遇到外婆的熟人,赵深总会礼貌地跟着打招呼,叫上一声“奶奶好”。
听到的自然是一连串的夸奖:“哎呦,这小孩长得真好,又干净又秀气。”“真懂事,还知道帮外婆拎东西咧。”
而后,大人们便开始热络地聊起家常,说的大多是些准备年货之类的话,赵深听得一知半解,但也不觉得烦,就静静地跟在韩秀芝身边,脚步稳稳的,从不乱跑。
走到街的末尾,便是卖鱼和卖鸡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腥味。
杀鸡的地方,架着一口大锅,“咕噜咕噜”地正滚着开水,那是用来褪鸡毛的;杀鱼的地方,前面铺着一大块塑料布,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波光粼粼的鱼鳞,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光。
许多人围在那里,等着摊主帮忙杀鱼、杀鸡。
这里实在太血腥了,地面上混着血水和污水,格外脏乱。
赵深不禁捂住鼻子。
韩秀芝察觉到赵深的不适,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小深,你在这儿乖乖等着,别乱跑。”说完,她扒开一层层人群,挤到前面,朝着摊位大声喊道:“老王头,给我杀三条鱼,一只鸡,晚点儿我来取!”
那被唤作老王头的摊主,想必与韩秀芝十分熟悉,立刻爽朗地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韩秀芝挤出人群,再次牵起赵深的手,拎着装满年货的竹篮回家。
这条街上的烟火气与热闹,是赵深从未体验过的。
以前在家里,什么都是保姆准备好的,那些菜与肉安静地躺在冰箱里,是冰冷的。门上贴的对联与花纸,也是保姆一次性买许多,若是当年用不完,便留到来年接着用。
在这样的环境中,过年对于赵深来说,不过是日历上又一个普通的日子。
然而,今年不同。外婆给了赵深诸多新奇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