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正月,申时二刻日暮已然西沉。陈公子醉醺醺地被侍女扶到床上头,几名侍女又退出去将门关好。见侍女出去,陈公子坐起来将袍子脱掉:
“应酬场合,总要显得多醉几分。”
说罢陈公子坐在床边久久瞅着站在一旁的松萝。松萝很是尴尬。假设陈公子说的是真的,那目前的情况就是他认识自己,而现在自己根本不认识他。包办婚姻就是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媒妁就是个保人,虽然大部分时候也给你保不了什么,但有总比没有的强。现在保人都没了,这种感觉真的很恐怖。
但做人首先要摆明自己的位置,学会尊重现实,学会爱岗敬业。这么想着,松萝徐徐起来端起铜盆想给对方洗手,但就是局局促促不知道怎么动手,想到一会可能还要给对方洗脚又有点恶心。
见松萝端着盆呆呆地站着,陈公子先是笑了一下,随后又露出一个有点落寞的神情。这时几名婆子抬着两个箱子走了进来。见箱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自己的嫁妆,还有两个鸳鸯枕并一些给孩子用的肚兜金锁等物,松萝下意识走过去拿起了一双绣花鞋,随后有点吃惊地扭头看向陈廷崧。
这个人确实很贴心,他知道自己想要这些东西,可不敢也不好意思说,于是帮自己要了回来。这些东西上的刺绣都是浓浓的母爱,李家亲情的气味,很真诚,毕竟这些都是嫡母给李松蓝准备的。自己很向往这些东西,李松蓝失踪后去拿的那天感觉到真诚的开心。因为松萝希望自己是嫡女,不是自己是嫡女亲娘是正夫人的那种配置,而是自己是嫡女,李松蓝的娘是自己的亲娘。在充当一个挑大梁的伟岸庶女时,心里有着这样的念头,这种念头连松萝自己都不敢直视。但陈廷崧全都知道。
见松萝拿着鞋子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一波三折,陈廷崧又露出之前那种奇怪的沧桑神色。看见对方这个充满破碎感的模样,松萝突然意识到,虽说之前两人大概率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陈廷崧曾经对不起自己,但这种事自己又不记得,万一不是这样冤枉了对方呢?作为妾室,婚礼当晚没给相公洗手洗脚表示恭顺,这到底是自己做得不到了。
见松萝表情进退维谷十分纠结,陈廷崧将旁边的合卺酒拿起来倒了一杯独自喝了:
“松萝,你不是想听故事吗?今天是我们的大好日子,我再给你讲一个。在唐代时有个世家男子,自生下来就有些疯癫,总是说一些疯话。这男子总说,他要去山的那一边,山的那一边有一个姑娘,姑娘在等着他。家里人帮他招魂,又找法师为他做替身入佛入道,但是不管怎么做都没有用。到了十六岁,男子坚持要出门游学,家里人无奈,只能随他去。男子用了十年的时间,走过了大江南北。他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去找山那头的姑娘。十年又十年,他摔断了一条腿,还被猛兽攻击瞎了一只眼睛。男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走了二十年。有一天,他来到了青城。当地人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人们说,在青城有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自会讲话就总说一些疯话。姑娘说,她有个多世的姻缘。那个男子在山的另一边。男子翻山越岭,走啊走啊,终于会过来找她。一年又一年,女子立誓不嫁,也已经三十余岁了。听到这里,男子泪流满面。”
说到这里,陈廷崧也泪流满面。松萝感觉自己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走向了。对于这种绝望的故事,自己总是有极强烈的预感与丰富的想象,而对于大团圆的姻缘则总是严重地缺乏想象力。陈廷崧继续道:
“那些人告诉男子,姑娘等了三十年,已经大彻大悟看破红尘。如今姑娘已经不信她能等到那个情郎,就在当晚决定剃度出家。那天晚上,男子拖着瘸腿,带着瞎了一只的眼睛前往了山上的尼姑庵。众多尼姑正在诵经,一名女子跪在佛前,披散长发准备剃度。跑上了那九百九十九阶台阶,满身风尘的男子高声道,且慢!”
说到这里,陈廷崧闭上了眼睛。松萝感觉自己心都揪起来。再次睁开眼睛,陈廷崧徐徐道:
“男子说完这句话,那姑娘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回头了。看见那个姑娘的脸,男子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姑娘看了男子许久,也流下了两行清泪。但最终姑娘还是转回了头,她对主持说,师父,我要剃度。”
说真的,听见这个故事的结尾,松萝很难过。就算不难过,看见陈廷崧哭了,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不管是谁哭,只要是人类且不是婴儿哭奶,松萝看见心里就不好受。
但其实从理智的角度说,这个故事有很多种解释。并不是说这个女子就对不起这男子,等了三十多年烦了不玩了非要出家,或者说看男子为了找自己残废了条件差了就反悔了。也许你俩根本就不是一对,你等的人不是她,她等得人也不是你,其实根本就是你认错人了。也有可能你等的人是她,但是她等得那个人不是你。所以人家看见你来,意识到终于有人来了,但来的却不是自己所等的那个人,极度失望绝望才哭了,最后还是坚持要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