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快三更,但如今坟山下头正围着好多人,再往前走四周都是烧纸的烟熏味。顺着人群挤进去,松萝看见几名道士正冲着一个牌位挥剑做法,旁边还排布着很多纸人纸马,还有一些纸糊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之类。
四周的围观人群如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这是一种叫破九州的科仪,专门超度横死的人。大家兴致都很高,一直在讨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总体而言观点分为两派,一派是认为主家的妾室被外人弄死了,所以要超度其灵魂。还有一种说法听起来更恐怖,大家说其实那个女子被一百个贼人给lunjian了,后来还跑回了家。但这男的觉得面上难看,就自己把这女的给弄死了,但到底心中有愧,所以才来做这个破九州的科仪,算是对女子的一点点补偿。
松萝听得很是兴奋,一个女子,被五十一百个男的给弄了,还能自己跑回家,这是何等的热血?又或者说,这是何等的铁血?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听起来确实很燃,果然旁人的痛苦往往能令看客激动。
这时科仪已经告一段落,几名道士站立两旁,一名带着孝带子穿着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出,在一大片散落的纸钱中跪在地上烧表文祭文。瞧着这个男的,松萝有些恍惚。这人自己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是谁来的?对啊,这不是陈廷崧吗?一年不见,他怎么又纳妾了。妾室又出了这样的事,被一百个贼人给lunjian了,他可真是够倒霉的……但是这个时间也太快了点吧。
突然之间,松萝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陈廷崧来超度死了的妾室,那个妾室该不会是……
朝着陈廷崧前头的牌位看去,上头果然赫然写着:
[先室李氏松萝之墓]
站在一片热闹的环境之中,听着四周人热情的议论,看着陈廷崧在前面跪着一脸木然地烧纸,松萝只感觉如坠冰窖。这是从何说起?谁跟陈廷崧说自己死了?
突然之间松萝想起来了。之前在太行山的时候,有一次寅斑强行剪了自己一截头发,还剪掉了一些指甲。当时也问了寅斑要干什么,寅斑起初含糊其辞说是要炼丹,后来逼不过才说是为了做一个小法术,让陈廷崧那边算出来自己已经死了,断了他的念想对大家都好。
因为当时正在发生赵月眉的事松萝也没在意,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后续。陈廷崧倒是真够意思,知道自己家被抄了没有坟了,所以千里迢迢把自己的牌位送回来,还烧了这么多东西,这可真是,真是……真是够丧的。
这会儿陈廷崧已经烧完了大部分表文,下人又用托盘递过来最后一份。陈廷崧看起来瘦了一些也更加深沉了。接过最后一沓表文,陈廷崧将黄纸放在火盆上烧,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仪式感。此时此刻十里八乡的老乡也都不再议论,只是安静地看着苦主烧最后一沓纸。
大家似乎开始感到悲哀了,不是为这个故事悲哀,这个故事只能令大家激动。是为了故事的结束而悲哀,为了一种必将来临的散场而凄凉,好像烧完了这最后一沓纸,这个妾室终于与陈廷崧没了关系,一切故事随风而去,所有的恩怨盖棺定论,不管发生了什么,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所有秘密伴随着这一沓纸被盖进了衣冠冢里,只有陈廷崧的内心深处残存一些记忆的碎片。此时此刻,就连松萝都隐约感受到了陈廷崧的孤独。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的几世记忆成了一个秘密,伴随着李松萝的死亡永远地死了。
或许是众人的情绪燃起了一股巨大的愿力,突然之间山野中狂风大作,陈廷崧手里的表文也被风吹得四下飞散。将一张刮到自己腿上的表文拿起来,松萝朝上头看。表文第一部分是死者的生平,看见这部分自己的简历,松萝惊了。只见上头写着:
[弟子陈廷崧妾室李氏,生为庶女,年长抄家,与畜生交,溘然长逝。……]
直到下人过来把那张表文抢走,松萝都久久没回过味来。何其恶毒,这是一份何其恶毒的死者介绍。杀人诛心,什么仇什么怨,对待杀你全家弄你老母的仇人也不过如此。
什么叫做生为庶女,什么叫做年长抄家?什么叫做与畜生交溘然长逝?这两句话之间是什么逻辑关系,你这样写正常人都会理解为因果关系好吧?你的意思是我因为和畜生交所以交死了呗。这样的介绍,唯有那个年少习文后习武后又行医,自撰一方饮之卒可以与之比拟。
陈公子啊陈公子,我李松萝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样写我?你才与畜牲交,你才溘然长逝,你全家都与畜牲交溘然长逝。
看了这张表文,松萝对陈廷崧的可怜与仅存的一点点歉疚都荡然无存了。原来陈廷崧从头到尾最恨的都不是寅斑,而是自己。三世姻缘,换来的不是互相理解与无尽的思念,而是无穷无尽的相互怨恨,刻进生命里的怨毒,多么可悲。
眼看这白毛风越刮越大,陈廷崧突然有些愣怔。缓缓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表文,陈廷崧突然道:
“……松萝,是你吗?如果是你,请让青烟直上。”
说完这句话下人去点香,但是烟雾却被吹得七零八落,下一瞬间一大团烟雾朝着松萝的方向飘了过来。抬头朝向这边看,陈廷崧突然看见松萝一脸懵地站在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吓得一震。等到陈廷崧回过神站起身来,松萝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