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京城很快便下了第一场雪,钟昭在乡试结束后分毫不敢松懈,日日早出晚归,在学堂一坐就是一小天,文章写得天昏地暗,对时间的流淌无知无觉。
以至于某天康辛树宣布,从明天起不用来的时候,他竟愣了一下,随即便被秦谅拍了下肩膀。
自钟昭将他引荐给自己的老师,并得到对方的首肯后,他们二人便开始结伴上下学,秦谅自以前认为自己已经够拼,在老家跟着先生读书时,哪怕寒冬冻得全身都抖,手也不曾有一刻放下笔。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废寝忘食到钟昭这种程度,连时下到了什么日子都不知道。
“现在已经腊月下旬了。”秦谅看他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难道没注意到,这个月来学堂的人越来越少了吗?”
年关将至,在康辛树刚刚那句话落下后,学堂里的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各个归心似箭地奔向自己家,眨眼功夫就没剩几个人了。
康辛树看向下方这才恍然大悟的钟昭,哼笑一声道:“以前这小子可没刻苦成这样,偶尔也会偷奸耍滑。去了趟西北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简直是奔着累死我去的。”
钟昭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忙起身道:“师父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康辛树摇摇头看向他,眼神中半是欣慰半是担忧,温声劝道,“好学的好事,你中了解元,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但你也要学会劳逸结合。年纪轻轻的,何苦把自己绷得这样紧?”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稍微侧过脑袋看了一眼秦谅。
秦谅平时虽不太会说话,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见状立刻给康辛树行了个礼,然后对钟昭道:“小昭,我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师徒慢慢聊。”
秦谅和他娘在钟家住了半年,他跟钟昭这个表弟现在连住都在同一间屋里,能有什么事是秦谅知道,他却不知道的。
钟昭听着秦谅随口找的这蹩脚的借口,嘴角忍不住扯了扯,但心里也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和康辛树留独处空间,便点点头。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干净了,钟昭起身关上门,折回来望着康辛树,疑惑道:“师父?”
“嗯。”康辛树背着手走到他面前,表情显得比刚才严肃了一些,很平静地吩咐,“跪下。”
钟昭听见这么一句命令,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空白,不由得想起上次对方单留自己不许走时的场面,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一边撩袍往下跪一边笑着问:“师父莫要吓唬弟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康辛树对钟昭话里若有似无的试探置若罔闻,见他照办,很快给了下一个指令:“伸手。”
听此一言,这下子钟昭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微变来形容。
康辛树教学甚严,学生挨手板是常事,他幼时顽劣,不愿意早起背书时也不是没被打过。
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从他今年返回学堂,一门心思扑到学业上后,即便康辛树在出了次题后训过他,却再没跟他动过手。
“……请师父责罚。”钟昭不清楚自己被寻到了什么错处,但对于这个几乎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师父,他自然不会违拗,老老实实将双手摊平递到对方眼皮子底下,然后轻呼一口气,低下头等着。
康辛树一言不发地观察着钟昭隐藏在情绪之下的各种小动作,良久之后抬起手,动作很轻地将一个东西放到了他掌心里。
钟昭抿着嘴唇等待疼痛降临,结果没等到落下来的戒尺,手里反而多出一个信封,红色的。
他看到这东西愣了一下,随后马上抬起头:“师父,您……”
“好好的,我打你干什么?”康辛树忍不住叽里咕噜地骂了句小混蛋,拍拍他的脑袋道,“给你个红包看把你委屈的,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为老不尊,大过年的在这里欺负自己徒弟。”
前世钟昭半生都在为恨而活,这辈子也不敢忘却,每一天都把自己逼成陀螺,阵没想到有朝一日,过年还会有长辈给他塞这个。
但是如果往前推,在去西北采药之前,每次过年和过生辰,钟昭确实会收到来自康辛树的礼物。
他跪在地上仰头去看康辛树明明白白彰显着慈爱的眼神,突然油然而生一种错觉。他在这一刻感觉,压在自己心头的重负好像真的有在消减,因为原来在师长眼中,他甚至只是过年要拿红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