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根本算不得,“治好”了。
他不敢想,裴申要是知晓,是他“自荐”去替辛墨医治的……
更不敢想,万一……他没能把辛墨治好……
但他独独不可能想得到,在此时的县令方成心里——即将交到这名少年手上的,又何止,一条性命。
方成不断在裴晟眼前挥手,总算拉回了他的思绪。对上县令大人那已经有些动摇的眼神,裴晟抿了抿唇,终是铁了心,点了点头。
……多想无益。
反正,事已至此了。
他既已想好了要将错就错,便不能继续消磨县令对他的信任。否则,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于是,表面上,裴晟尽力恢复了一贯的老成。
方成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又见他点头的动作极为稳重自信,总算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先前积在头顶的阴霾,也似顷刻间一扫而空,连讲话的语气,都变得巴结起来:“好、好!那先生快请,快请随我来!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能治好本县这位贵客,十金,明日本官便如数奉上!”
“除此之外,先生若还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何心愿,请尽管提!本官——呃,本县所有差役,必竭力相助于先生!”
……
听他这么一说,裴晟心里更紧张了。
不妙。
这县令的态度……过于热切了。
若“贵客”只是寻常的士族乡绅……县令大人,断不至于要对他一个“乡野郎中”,如此客气吧?
或者,那人也是某位,暗中来淮安凑热闹的朝廷官员?
——只有那人的官阶地位远高于县令,裴晟才能理解方成对他的这番态度。
他最不愿意去想的,还是……如果“贵客”真是辛墨,方成这样的表现,就太合理了。
但他根本无力求证。
一是他没法说话;二是,方成几乎一刻也等不及地躬身引着他,就往花车里面的一个雅间走过去。
看起来,那人无论是谁,“情况危急”,当是真的。
裴晟跟着他走了好一段才发现,这花车,竟比他在人群中远远望过来时,大得……多得多。
确切地说……这何止是一辆“车”,简直像是,一座楼。
远看时,他只觉得这花车装点丰满,到处都是鲜花繁叶,看起来热闹而蓬勃。
这样罕见的花车固然新鲜,但那些围观的百姓,更多的心思,都是想瞧瞧花车上的那位“神女娘娘”,倒也并不十分注意,这花车本身。
至于裴晟那时,就无心留意此处了——他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防范着人群生乱,怕有人挤了或是伤了父亲。
如今,意外“自荐”后被带了上来,身临其中,他才恍然大悟,一辆花车而已,却足足驱使了四匹马在拉。
又怎会是,一驾寻常马车可以媲美的?
走过了宛如锦盛花篮般的车头,在那用纱制的帘子做成的、瀑布一般的帷幔后面,竟然还别有洞天。
外面的百姓,又如何能看见,花车里面的这番盛景。
裴晟一面跟着方成往里走,一面在想,如果说寻常马车上,不过一厢大小的车舆,就像是一个大一点儿的轿子。
那么,在这驾花车上……车舆,几乎像是一家客栈。
若说裴晟自己,长这么大,也就只在客栈和酒楼那样的地方……才听闻过,“雅间”的说法。
没想到,虚邬大法师从山里请来的“神女娘娘”,原先竟是打算,从这驾……“客栈”里,亮相的。
裴晟冷冷地想,花车也好,客栈也好,“雅间”也罢……终归是凡俗之物吧?
如此凡俗,却和民间期盼的、那最是“脱俗”的“神女娘娘”联系在一起……
终究格格不入。
然而,或许是花车上的布置过于精致华美,或许是方成絮絮叨叨奉承个没完,他的心神,很快也就被分散了。
直到——
他一路跟随着方成,走到了那间,连门都没关的雅间门口。
这一次,一如,祖母去世那晚的,那一次。
上天,甚至没有给他一丝一毫,在心里做任何准备的机会。
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就骤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
真是辛墨。
真是他!!
裴晟的脸色立刻黑了几分。
比起先前对可能“被治罪”的担忧——现在,见到了如假包换的“贵客”本人,他的心情,却更加烦乱。
说不上是意外还是恼怒,他只觉得,手脚比在暴雨中淋着时还要冰凉。
他的身子,明明有些发冷,心里,却升起一股奔腾的怒火。
「还……真是你!」
「你怎么——」
「……这么没用?」
裴晟攥紧了拳头,微微颤抖。
他此刻如果能开口说话,少不得,要对床上昏迷的那人,骂上几句。
不是做出一副飒爽的样子,救了他吗?
不是还,若无其事地给他披了外袍吗?
不是出身自,名震岑国的武将世家吗?
……
不是……
说好了,“定竭力护住老师和公子”吗?!
……怎么?就这样“护”的?
把自己护倒了?!
……
裴晟的脸色刹那间冷得吓人,以至于……一直走在前面领路的方成,正回过头,打算和他交代一下辛墨的“病情”,却被突然吓得哆嗦了一下。
“先、先生……那位就是,就是……”
方成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一边瞥着面前黑脸的裴晟,一边又睨着里面脸色苍白的辛墨,拼命想着合适的措辞。
“那位就是,本县的贵客!是朝廷特派来……来——我淮安县大浮山庙会,陪同百姓祈福的使者!”
……嗯。
方成在心里肯定自己:这么说,应当能……既不暴露辛大人身份,又足够引起“郎中”的重视。
只是……
嗯?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无声嘀咕:奇怪,这个天气,怎么还会冒汗。
「呵。」
裴晟听了方成这番说辞,也在心里无声冷笑:「什么“祈福使者”……“灾祸使者”,还差不多。」
辛墨真该庆幸,他是个哑巴。
否则,他当场就想嘲讽几句,再点穿他那豪门贵胄的破身份。
「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半死不活躺那儿了?」
「至于,还要县令扯谎……替你藏着掖着?」
……
裴晟不知自己在和谁置气,但就是……越想越生气。
他看着床上那张苍白虚弱的脸,索性将满腔的不忿与怨气,都算在了那人头上。
全然没意识到,关于“身份”的这一切说辞,都并非来自已经昏迷的,那位“贵客”本人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