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出了什么差池,方成可真承担不起。
譬如眼下,方成已经尽力藏着掖着了,辛墨也还是出了事。
但最令裴晟不适的,还是方成那一口一个,“下官”。
他就像裴老说的,一天也没离开过淮安县,对朝堂的那些尔虞我诈,更是一无所知。
而今却听着,一县之地最大的官员,对他屡屡自称“下官”,任凭他怎么装作没听到,也很难释怀。
不过,幸好裴申的心思已经完全转移到辛墨身上,他拉住裴晟的手,示意儿子赶快带他去床前看看。
裴晟一边在心里试图理解父亲对方成的漠然,一边隐隐有了自己的推断:原来……即便父亲已无官职在身,也是可以对一方县令的阿谀,置若罔闻的么?
他拉住父亲的手,慢慢把他往辛墨那里带。但走到离床前一步之遥时,他忽然停住了,转身认真地看着父亲,打了几个手势。
他用两根手指贴在唇上,另一只手,指在了腰侧的位置——示意裴申,辛墨腰侧有伤,还在流血。
虽然已经确信这皮外伤不会致命,他还是想让父亲的心里,提前有所准备。
虽然裴申一向冷静沉着,也未必会像方成那样,见不得血。但裴晟亲眼见过他的“关心则乱”,别说父亲已经年老,就连他自己,第一眼看到昏迷的辛墨时,也难免心境受到了一些冲击。
他不想,父亲再因忧思过度而伤了身子。尤其,他老人家还淋过雨,还受过刺客的惊吓。
裴申深深吐了口气,点头应着:“好、好……我知道了。”
说着,还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
裴晟这才缓缓地将他带到了床前。
小伍还在给辛墨冷敷额头,淮生也一直站在原地,双手牢牢地扶着辛墨的肩头。
裴申几乎一眼就看懂了情势,他脸上的心疼和怜惜,也被裴晟尽收眼底。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那有些慌乱的脸,看着他脸上也有泥水和雨水混杂的痕迹。至于那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早已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在夜风的不断吹拂下,似乎还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了一起。
方成一直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他不敢往前看到血,却也能感知这对父子的情绪都有些压抑,再往后回望,裴老带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每个人脸上也都显露着不同程度的疲惫。
于是,他机敏地朝门外又轻唤了一声:“鸣飞?”
薛鸣飞立刻就出现在门口:“大人!”
……他还穿着中衣。
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时,荣枝的脸微微红了一红。她有些庆幸,这屋内的每个人都凝神在自己的心事里,小春和二虎更是在衣袖下,偷偷牵起了手。
没有人,注意荣枝在顷刻之间的窘迫——她身上,还披着薛鸣飞的外衣。
方成对薛鸣飞吩咐:“你带这几位……后生,先去隔壁的茶室休息一下吧。”
薛鸣飞应得很快:“是。”
他上前半步,示意三名神情都有些茫然的年轻人:“几位,先随我来吧。”
荣枝其实是最清楚情况的。
比起二虎和小春,她了解裴申父子为何在此,也看见了辛墨如何与刺客厮杀,更是亲眼将裴晟的背影送到了此处。
但自从她和老师被薛鸣飞找到,又在途中与二虎、小春重聚,再一路被带到这里,途中便没什么机会互相说话。
因为,顶着寒风微雨,无论是等待裴晟回来时,还是薛鸣飞找到她们说明情况时,老师……一心只急着往这里赶。
万幸薛鸣飞也找到了小春她们,大家都没事,实在是太好了。荣枝几乎只来得及和小春拥抱了一下,互相点头示意彼此平安,就跟着老师被带到了这里。
眼下,裴老和裴晟都专注在辛墨的伤情上,确实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几名学生。
荣枝率先点头,顺着薛鸣飞的话,对还在懵怔的小春和二虎道:“咱们先走吧,等老师和裴大哥忙完了,咱们再好好儿说话。”
有荣枝提议,小春拉上二虎,就一起跟着薛鸣飞往外走了。
荣枝在快走到门口时,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人的背影,一如她记忆中,挺拔,高瘦。
他也没有出事,实在是太好了。
学生们都被带出去之后,神女也进来了,她一见屋内的情形,就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于是她没有惊动床前的那几人,只是对方成使了个眼色。
方成往她凑近几步,就听见她小声阐明:“药取来了,我先去煎药。这个包袱里,有金疮药、骨针、丝线、裹伤布和干净衣裳那些,都是先生需要的东西。还备了几方干净的帕子。有劳方大人,待方便时,拿去给先生。”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一个青灰色的包袱递给了方成,同时眼神还微微瞄了瞄裴家父子。
方成连忙接过,张口便要致谢:“多——”
“别客套了,我先去忙了。”
神女没等他说完,留下这句,就又返身出去了。
方成捧着那个包袱,回过头就准备找时机跟裴晟搭话。
他知道,裴老一定十分担忧辛大人,瞧他老人家一路赶来的神色,就不难联想到十几年前,裴辛二人曾在官场有过的那段,被广传为佳话的师生情谊。
但他更知道,这药再不用上的话,对辛大人的伤势……恐怕不利。
方成正要上前开口,就听见,裴申颤抖着对床上那昏迷的人,又唤了一声:“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