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的……盯着旁人赤裸的腰背看。
以前在漕运所搬货时,遇上炎热的天气,不少运夫都会脱掉上衣,任由那淋漓的大汗顺着皮肤流淌下来,再被太阳炙干。
他们也都是光着膀子,不拘小节的。
那些肤色被炎日晒得黝黑的壮汉,在漕运所比比皆是。裴晟早就看得见怪不怪。
偶尔也有人见他年纪小,怕他难为情,好心建议他也把上衣脱了,还说,总是把汗捂在衣裳里,衣裳容易臭,人也容易臭。
更何况,顶着酷热的炎阳干活儿,淌些臭汗还不算什么,要是中了暑热,那才有的苦头吃。
但裴晟从来不脱。
倒也不全是因着他年少怕羞,更因着……他那糊涂的祖母,十几年没对他说过几句清醒而正经的话,却唯独——唯独,认真地叮嘱过他,他后腰上,有一处“不祥”的胎记。
祖母说,就是那枚胎记,注定了他出生就是个天煞孤星的祸害,所以才会克父克母,没了爹娘。
裴晟至今都记得,祖母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浑浊的眼珠里,仿佛闪出了凶狠的光。
说到后面,她甚至战栗着啜泣起来,又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裴晟那时太小,不懂祖母说那些话时,脸上那瞬息万变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独独记得,祖母说,“千万不能让人看到你这凶煞的胎记,你会害死他们的。”
你会害死他们的。
就像害死你的父母。
这话,在幼年的裴晟心里,留下了过于沉重的阴影。以至于直到今日,即使遇上再热的天气,他也不允许自己,随意脱掉任何一片,能遮住他身体的布料。
讽刺的是,家中实在太穷了,祖母年纪大,身子差,也没有能养活他们的本事,给裴晟穿的衣服,有时一两年都换不上一套。
他长大一点之后,个子窜得很快,便也不得不穿着那明显小了一圈的衣裤,被迫只能露出一截小臂或小腿。
可即便如此,无论置身于怎样的酷暑之日,无论闷汗或痱疹折磨得他如何难熬,在漕运所做工的他,也倔强地没有脱下过一次上衣。
后来……
被裴申收养之后,裴晟开始读书习字,也学了一些医术药理。
他翻遍古籍,发现所谓胎记,只是赤子在娘胎之中先天禀赋不足,或脾虚血热而致——与所谓的“吉凶”之兆,根本无关。
可,不知……是否祖母那狠戾又惊恐的眼神过于刺心,裴晟始终忘不掉她的那句申饬。
“你会害死他们的。”
因而,哪怕深知,怪力乱神之说多是无稽之谈,哪怕,祖母说的那“天煞孤星命”只是恐吓,哪怕,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他也决不能让裴申……被他“害死”。
因而,他从没,让任何人,看过他的裸背。
哪怕是重病时照顾他的裴申,他也坚决不让他给自己擦身,或是洗澡。
他总是执拗地,自己来。
除了死去的祖母,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胎记。
可一想起祖母,裴晟总不免想起那个雪夜,想起……郎中的那句,“不吉利”。
他总不免感到害怕,或许……祖母,也是被他“克死”的?
可每当他午夜梦魇,再见到祖母那张干枯可怖的脸,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他却只能强忍下那长在心里的苦楚,怅然若失地用裴申的话安慰自己,“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他的命,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祥”的……
那也不是他的错。
为了尽快摆脱心里纷乱如麻的念头,裴晟手上更勤快了些。
他利落地给辛墨敷完了金疮药,再用裹伤布,一层一层,仔仔细细地包裹住那道细长的伤口。
然后,他一刻也不敢再看辛墨光洁柔滑的脊背,起身就返回桌子旁,取回了神女送来的干净衣物。
伤口已经裹好,辛墨锁住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
裴晟的手法娴熟稳当,那白色的裹伤布上,如今只能看到一点淡淡的血迹,金疮药起了作用,那点血迹,并没有晕染开来。
外伤看起来已无大碍,淮生便也不用再一直扶住辛墨了。他一见裴晟拿了衣裳来,马上机灵地伸手去接:“公子,让我来吧,你歇一会儿。”
裴晟还没回应,一旁沉默良久的方成忽然附和道:“是,是,裴公子,您快歇会儿吧。”
裴晟手头顿了顿,抬眼却看向了父亲。
裴申上前一步,点着头,疼惜地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赞同地发出叹息:“歇会儿吧。”
裴晟这才把手里的衣裳,递给了淮生。
他其实算不上累。
或者说,这短短一日,比起他这两年在淮安的日子,都更显得跌宕了许多。
让人来不及感到累,更多的是感到新奇。
但如今看着父亲的目光,他才恍然往窗外看了一眼天色——竟然已过子时了。
裴申拉过他的手,温柔地放在手里摩挲了一番,有些忐忑地问:“晟儿,依你看,知白他……何时能醒?”
他这话一问出来,方成也连忙凑过来想听。可耳朵刚贴近了一些,他又记起裴晟是个哑巴,只能尴尬地微微后退了一些,直直地盯着裴晟看。
手语嘛,他看不懂,幸而有裴老在。他便眼含期待地等。
可裴晟竟然陷入了沉思。
他扭头去看了看辛墨,先是对他指了一指——然后,顿住了。
……中毒。
他一时竟想不到,该如何向裴晟“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