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玉见他又是一包眼泪一包鼻涕,稀稀拉拉混了一脸,便站在岸上远程撑腰:“谁欺负你了?”
“不是我不是我,我是他的好朋友,”二宝连忙摆手,生怕被误会,“他们打赌输了就赖皮,不肯给钱。”
孟季安笑起来:“豆丁大的小孩儿就赌上了啊。赌的什么?我去帮你要债。”
豆包擦擦眼泪,从身后拿出金算盘,正是形玉和孟季安上次误入阴世,在书肆桌上见过的那把。
观空掐指一算,心生妙计,直叹柳暗花明。
*
算盘生金,还要从豆包捡来一柄陶剑说起。
阴世的河水几乎不流动,时间长了便发黑,一开始人们会打回来煮,拿锅盖上蒸馏出的水用。
时间久了,这些靠死气存在的死煞们发现臭水的味道也挺好闻,就像曾经山中的清泉,带着一丝甘甜。
他们本能地不再排斥,但碍于曾经的生活习惯,又对此感到羞耻,横竖都不愿意做第一个去脏水里洗衣刷碗的人。
河埠头闲置下来,就成了小孩儿的天下,大人们一脸嫌弃,假意出来骂几句,重点是叫他们别下水,嘱咐完了便忙着干活去。
那时隐徒还没有腿,出门不方便,自然不像其他家长管孩子管得那么多,豆包出门前叮嘱他一句就随他去了。
所以河中央出现陶剑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豆包和二宝两个人。
陶剑很醒目,倒不是颜色款式太过奇特的原因,主要是河里静止的水在陶剑四周活了,打起一个旋转的漩涡,剑也没插进河底,垂直着在漩涡中心上下起伏,怪得很。
“捞上来。”
两个小人蹲在岸上观察了很久,还是豆包先开口。
二宝不敢,却不好意思讲得这么直白,找了个借口,就说他奶奶的巴掌很疼。
豆包在形玉身边看惯了大世面,对这小小奇事一点不怕,更何况这剑他曾在形玉哥哥那儿见过,便指挥道:“你去捡个结实的木棍,我来捞。”
不一会儿,剑就在豆包手上了。
漩涡消失,河里的水瞬间平静下来。
那剑小小的,比大人的手略长一些,丈量的标尺是二宝屁股上没褪的巴掌印。
“豆包,你爹爹不揍你吗?”
“我藏起来。”
二宝不敢多说,只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惴惴不安地回家吃饭去了。
豆包想得简单,但这么大把剑要藏起来并不容易,贴身放太重还容易碰碎,放抽屉、柜子里容易被发现,他只能暂时别在裤腰带上,冰凌凌地卡着他的肋骨,叫他不敢随便动弹,连走路都端庄很多,隐徒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病,出门去给他找郎中。
趁爹爹离开,豆包便在柜台后的盆栽土里挖出一个坑,把陶剑葬了,才算暂时过关。
头几天,豆包时不时把剑刨出来,放水缸里玩,之后过了兴致,小孩儿忘性也大,渐渐就不记得这剑的存在,只是发现木桌面里生了金丝,抽屉里的算盘镀上了薄金。
孟季安拿着豆包重新挖出来的陶剑,问隐徒:“你是知道的吧?”
豆包笨手笨脚的,土撒了一地,也不知道打扫,更别说算盘和桌子变了样。
隐徒没有否认:“但是不知道这是什么。”
“知不知道的,没什么要紧,就是得先借我们用用。”
豆包小气得很,坐在板凳上抱着陶剑不放手:“会还给我吗?”
形玉蹲在他面前,举起两个手指,信誓旦旦保证道:“不拿走,就用用,两天。”
豆包这才依依不舍地交出去,像个第一次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家长,“儿”行十里“母”担忧。
观空在村外无水旱地,寻了个没有植物的角落,用枯茅草和阵石围了个圈,一把火点燃。火墙窜起三米高,不灭不烬。
形玉把陶剑插入土中,便退了出去,只留观空守阵。
五行之道,生克之法,古来有之。
土精生金,金又生水,以火相催,合阴世死气,便可重新孕化一颗生来便死的原水之心。
第一日,观空未动。
形、孟二人在阵外禅坐,亦不语。
第二日,火光不减。
承诺豆包的期限将至,形玉有些坐不住。
“我是不是把日子说短了?”
之前到阴世时,豆包也才来了不久,从捡陶剑到生金,不会超过两日,所以他才说的两日为期。
孟季安倒是不急,坐在原地眼睛都不睁一下,好像真的打禅入定了,连声音也轻淡:“毕竟是熬金核,不是生什么普通的金片金豆,再等等。今天若是拿不到,明天我就买点玩的哄哄他。”
这一等便是十天。
烈火逐渐黯淡,观空信步而出。他左手托着拇指大的金核,右手则是半颗剔透的水心。
水心认主,直冲形玉而去,被握掌中时已开始蓬勃跳动,如同一只雀跃的灵宠。
形玉总有一种如梦的失真感。
他看见观空的双唇在动,声音却晚了好久才朦朦胧胧地飘来:
“我会在同尘山为你设阵。”
形玉此时还不知道,他将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长久地被困于这一日。
记忆会长成一把生满倒刺的枷锁,每分每秒都在皮肉中浮动、旋转,即使要脱离,也必须先挑出肉、带出血,把心剖开揉碎了再活脱脱重塑个人样。
但形玉甘愿陷在其中。
只有在这场钝刀割肉的漫长凌迟里,他才能清醒地反复咀嚼一切因果,以期寻到一种颠覆结局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