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是一点也没变。”柳如是忽然说。
木生眨了下眼:“什么?”
“没什么。”
柳婆婆却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只是木生的错觉。
“金线的事暂且不必,我老婆子不贪,刚刚的素面钱需他报销。”
“啊,”柳婆婆:“还有公交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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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往市郊,终点站在一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地方。有许多攀岩爱好者会从这里上山,因此多开了一个站点。
木生先下车,回头去扶老太太,食尸鬼的手依然与他隔着层布,柳如是似乎很忌惮直接触碰他。
木生眨了下眼。老人解释道:“被我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碰过,不是什么好事。”
有特殊习惯的鬼神魔怪很多,青年没纠结这个问题。他越过攀岩区,慢慢朝深山走去。
怀空市近山远海,不像经过专门的城市绿化,但绿意始终盎然。野树野草在没有修整的大路缝隙里茁壮生长,时至初秋,一半绿意被风吹得五彩缤纷。
越靠近山,越是如此,脚踩出来的羊肠小路夹道布满不知名的野花兰草,竟要比平关山精心打造的景观更加动人。
柳如是行动速度并不慢,倒是木生气力不足需要走走停停。山路崎岖,空气却清新,参天大树鳞次栉比,个个茂盛挺拔,树叶几乎遮盖天光,仿佛这山有着吸取不完的养分。
木生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停靠,坐在老树裸露在泥土之外的虬结树根上。仰头望去,山间飞鸟盘旋,层林尽染,秋叶交错,一阵风吹得稍微大些,便是一场小型落叶雨。
他深吸一口气,林间微冷的空气渗入肺里,树上的藤蔓生出嫩芽,无声无息地缠上他的小拇指。
柳如是坐在他对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保温瓶。
是姜茶,加了红糖与枸杞。
食尸鬼倒了一杯递给他,木生轻轻晃了下手,藤蔓收回去。
他接过茶水,杯子微烫,搓在手心里,刚好能够祛寒。
“喝点吧,”柳如是道:“天冷了,姜茶暖胃。”
木生低头,抿了口茶。
很甜,辛辣的味道倒是其次。他愣了愣,抬起头,看到柳婆婆笑眯眯的脸。
“都喝了,”柳婆婆催促道:“省的等下我又要背。”
木生仰头喝完,把杯子递过去,柳如是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一杯木生没有立刻喝。他从口袋里掏出药包,分出今晚该吃的部分。
他们不知不觉在山林里走了一个下午,此刻树林阴翳,暮色逐渐朦胧,淡蓝透紫的天幕上已有繁星。
木生把那把药分两次塞到嘴里,用姜茶送下去。
“我以为,您知道我的寿命以后,会劝林川离开我。”
吃完药,木生开口:“那天婚礼……还没有谢谢您。”
“愿意坐到老婆子我那小破屋吃一餐饭的人不多见,”柳婆婆道:“活着的时候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死了才发现,寿命其实也只是身外之物。”
木生:“那是对您来说。”
柳如是:“对你来说就不是吗?”
木生没有回答。食尸鬼笑道:“如果你真在意自己能活多久,又怎么会愿意坐进我的房间。”
“旁人若只有七天可活,早去挥霍了。”食尸鬼道:“或陪父母亲人,或完成毕生夙愿,哪有人像你一样就这么等死。”
“我没父母亲人,”木生辩解:“也无毕生夙愿。”
柳婆婆不理他,接着道:“若我那天不提成亲,谢大人日后势必追悔莫及。”
“绑着他对我来说有什么好。”木生笑了,声音很轻:“倒不如就这样让他忘掉,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联系。”
“说来轻巧,”食尸鬼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你真的愿意让他忘吗?”
“……我试过让他忘,”木生执着地说:“被他发现了,没能成功。”
“你是真的想让他忘,”柳婆婆拆穿了他:“还是在自欺欺人?”
木生一震,竟一时答不出话来。
“我……”他停顿了几秒。
“我不知道。”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食尸鬼听懂了他的意思,震惊片刻,恍然大悟:“你怕这次忘了,他就真的再也不记得你?”
木生不可置否。
食尸鬼不再问。青年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也许他再也不记得我也是好事。”
“你这孩子做事太一意孤行。”柳如是叹气:“这么长时间过去,就没想过问问谢大人,他想要的是什么。”
木生笑了。这句话让他想到了人民医院的急诊室,有什么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谈情说爱最忌你瞒我瞒。”柳如是不知他心中所想,语重心长地接着道:“你想的「好」未必他也喜欢,他觉得的「对」也未必对你无害。”
“……”木生承认道:“您是好说客。”
“说什么笑话,”柳如是不领情,催他添茶:“我是好媒婆。”
“座上神堂为何是空的?”木生抬手接茶水,想起来问:“您不信神佛?”
“信。”柳婆婆没抬眼:“可惜我佛不渡我,平白供着怕惹他嫌烦。”
“后来就不供了。佛在我心,我心诚便可,不必强供。”
木生愕然:“不渡人的佛,您还信吗?”
“佛本就不渡人,”柳如是道:“人从来都只能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