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山谷里一切都浸润在雨后的芬芳与光泽里,就像一张明信片,天空湛蓝无比,雁过无痕,唯有滴答檐流打破这层静谧。赵子言把沾满泥土的脚伸直了搁在石阶上去够檐漏落下的雨水,盯着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打在自己的脚背,就像能看到水珠里映照的世界在眼前闪过又碰碎了。
今年的端午节比往年要热一些,说是热胀冷缩,时间却背道而驰,大家都感受到地球变暖了,夏天热得无处躲藏,但是越热时间越缩,瘦小如白驹过隙易如反掌,一年好像不过转瞬之间。三十年呢,赵子言回想起来只是几个回眸,历历在目又模糊不清。
三十年前的夏天没有那么热,阳光都是洗过的,落在身上也不粘人。时光倒是喜欢逗留,像个清闲的老人,看看湖光山色,看看田地里的庄稼,也看看田间地头的小孩,那时候的小孩似乎只能得到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眷顾,因为大人们都把疼爱给了田里的庄稼。也怪不得田地里的庄稼人没有爱心,他们为了避免朝不保夕,唯有在田地里只争朝夕,从而疏忽了小孩。好在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收成是不会太让人失望的,而且左邻右舍的差距都在毫厘之间,大家不见外相处融洽,那真的是三十年才河东三十年才河西,眼下何必锱铢必较。谁能想到三十年后会是天壤之别。
赵子言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长大后的事情,大概童年黯淡无光的孩子都渴望长大,想快速结束这个无聊的童年直接成为大人,大人的岁月必然辉煌无比。纵然心比天高,当下他还是得脚踩着稻田割水稻,把打下的稻谷挑回家,平铺在院子里,用脚在稻谷上趟出一条条小道让稻谷晒的更均匀一点。繁重的耕作压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就像蜗牛背着种种的壳,脚掌趟出来的细小纹路就像那蜗牛爬过的痕迹,岁月也是以这样的速度前行。他等不及又无可奈何,只能笃信有个特殊的未来兴许姗姗来迟,到底不会爽约。
但是未来如期而至,梦想却爽约了,他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才发现自己紧赶慢赶的征程不过还是一只普通蜗牛的轨迹,从此梦想躲进那个重重的壳里,心事也在在弯弯曲曲的心房里,藏得更深——人就变得内向起来。
那个大学的宿舍一间塞进去十个人,这也不免引起人们局部大于整体之惑。宿舍的密度都这么大,那么整个大学生活应该也是紧凑充实的,实际上却是散漫的。时光就像面包掉到了水里,一时膨胀好几倍,一搅动还散发出和稀泥的况味来,光阴成了一片沼泽地,布满了让人不能自拔的陷阱,把高中赶路人的速度降了下来,也拉着不少人落入深渊,在泥沼中泡久了思想慢慢涣散并长出诱人虚度的根须,将莘莘学子团团裹住,包成长眠不起的木乃伊,只有到了饭点才诈尸一样起来活动活动。
白天黑夜没有交替,时间就无涯,像大海一样茫无边际,人在这里容易迷失方向,需要竖立灯塔来指引,这灯塔或是学习的目标或是自律的习惯。赵子言几乎每天都是七点半起床,洗漱过后去操场跑两圈,八点半去教室,十一点半去食堂吃饭,中午花两个小时在宿舍午休,下午有课就去教室,没有的话去图书馆或者到操场打球。他依循灯塔指引在正确航道上前行,在别人看来确实另辟蹊径,简直另类,但是这个另类标有清晰的刻度尺,像日晷一样用行动告诉同学现在是什么时辰,犹如一台老式座钟。
这样古典刻板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在大学快结束的时候谈一场恋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班上的男生开始讨论门口卖刀削面的女生,评头论足时不加渲染,只用白描的手法陈述,诸如:她的头发可真多。那身衣服太素了。手指头倒是白,可惜关节太大了,揉面团揉的吧。她还穿着平底布鞋,该有些年头了。从嘴巴里说出的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千人千面的人物形象再生吞下去,不添油加醋也都觉得回味无穷,所以为人所津津热道,还真是秀色可餐。不过大多数人都是浅尝辄止,唯有子言看了之后锲而不舍。
她叫田家英,田家英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厂花,没辱没能养出王昭君这等美女的荆楚风水。家里面本指望着这上品能卖个好价钱,她偏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跟别人好上了。这个别人温文尔雅,干净清秀,是大城市借调过来的技术骨干,跟那些满身油污满嘴脏话的人站在一起,简直鹤立鸡群。
多少女工下班后都在议论他,田家英的妈妈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但是幻想往往也是幻象,只是一个少女悸动的心被打开时只顾着幻想哪里知道这幻象易碎。这个别人又何尝不惦记着田家英妈妈,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后又大逆不道地始乱终弃。厂子里的人议论纷纷,他们在一起应验了多少人的预测也打破了多少人的幻想,所以都在幸灾乐祸,貌似男盗女娼般相配的人被说成了因果关系,要不是女的不守妇道哪里会给那男的机会,大家不说那男的多陈世美,只怪女的自取其辱,真是报应了。
田家英的妈妈气不过,真的学秦香莲千里寻夫,要是找到了非撕烂了那个人才罢休。不远千里跑到那男的老家府州来,可是单到了府州,人海茫茫之中要找个人谈何容易,一番折腾后生生哭成了呆头鸡。
她妈妈名叫田晓娥,注定是飞蛾扑火的命运。背井离乡又只身一人,浮萍一般单薄的人哪里还载得动跌宕的心,便是一路走一路消沉下去,等到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像不倒翁里放了秤砣,铁了心也坚定起来。生下孩子之后找了家工厂做普工,靠计件算工资,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做出标准件,收入不算高,但是养家糊口之外还有盈余,那流水线上的流年一件一件滑过指尖掉落在地。
田家英的母亲等田家英念过初中经老乡帮忙用那点积蓄开了家面馆。因为是半路出家,对饮食这个行当难免半生不熟。门外汉入门的捷径就是选择门槛低的走,先是做起了湖北老家的热干面生意,以为吃得多了会有三折肱为良医的奇效,但是遵循就近原则不意味着能捷足先登,热干面有过冷跟过油两道程序,过冷还好,过油都能把面炸成油条出来,淋酱汁浇不息面条的膨胀,非得倒上高汤才能掩盖住这粗犷,既然做得跟泡面一样了,索性招牌一换,改成山东伊府面,不过深闺大院出来的面食也不好拿捏,小家碧玉的身份带着王公贵族的脾气,单是泡面的高汤都够这对母女伺候的。伊府的泡面做不成,就做这厢的汤面,山东的伊府面不好做可以做山西的刀削面,不用过油不用倒高汤,把面团揉好直接砍进锅里,煮熟捞起盖上卤汁就行了。原来天南地北的面大同小异,不过是多一道工序或者少一道工序就能自立门派了。田家英母亲的面馆招牌从此赫然写着正宗山西刀削面,并对旁边的大同刀削面嗤之以鼻,觉得世界大同天下为公了这山西刀削面的金字招牌也不是你大同能够随意山寨的,其实她只是不知道大同就在山西,半路出家出来的人往往没有地域观念。
面馆的生意一半靠老乡照应一半要靠田家英的脸面支撑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站在门口下面就是不落言筌的好广告。总有慕名而来的食客,子言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节
子言去见了一次就心驰神往,不过是吃了一碗面,却像被下了蛊一样,心里时而憋闷时而欢畅,时而感觉到有一股暖流经过,时而觉得灰心丧气。更多的时候是不着边际的遐想。人一有了念想就有了企图。
一次结账时他斗胆建议她们去买台电视挂在厅里,说这边的学生爱看球赛或者新闻,有台电视会吸引更多的客人。学校食堂的悬挂的电视机下面总是围着一群人在那看球赛,这个现象给了他启发,当他把这个启发酝酿成建议再说出口去,已经隔了一个礼拜,一说出口就马上逃离。他的声音嗡嗡的,不细听还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像是头上三尺的神灵在秘授天机。田家英被这个大学生突如其来的建议吓了一跳,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过了几天他们就在旧货市场淘换了一台小电视回来,生意倒真的更好了些,家英再看到子言也会报以真诚的微笑以示感谢,对他刮目相看,这真诚微笑也算另眼相待。
开门做生意的人往往笑口常开,微笑对于家英来说不过是她春色三分中的一分流水,点点滴滴雨露均沾,每个顾客都可以享受得到,对于子言来说却是可以用来开染坊的三分颜色了。自此,子言自信起来,敢跟她说更多的话,跟他们渐渐熟悉起来。终于打开一个突破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源源不断地往里面灌殷勤,不谙世事的他只会找些奇闻异事去搭讪。家英有时会被这个大学生的热情惹得别扭,可是开门做生意都得笑脸迎客,也不好冷眼相对。子言会错了意,因而更加自信主动起来,几乎是天天都要去面馆吃面,慢慢的从偷瞄几眼到壮起胆装成熟络的朋友自然聊天。
国庆七天放假子言需回老家拿些厚衣服过来,最后一个学生时代的国庆假期过得无比漫长,感觉足够再造一个世界。挨到第七天,终于摆脱了空虚混沌,看到世界呼吸到空气,就是胸口还觉的憋闷。他醉心地想这估计就是缺失了肋骨后的感觉,那根肋骨就是田家英,因此一到学校放下背包就跑去田家英的饭馆吃面,迫不及待要去看他的夏娃。一看见田家英就像看见光芒,照得心房里的好心情无所遁形,像只雀跃的小鹿,一会儿撞着心头一会儿又跳上眉梢。他觉得眼前这个可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了,所以忘乎所以。
田家英熟练地在锅炉前下面捞面,看见赵子言依旧一笑再简单问一句:“要吃面?”子言眼神迷离,也没听清说了什么。田家英又问道:“吃面?”赵子言当下完全跟现实脱节了,脑子想的比目之所及慢了半拍,进屋坐下了才回了上一句:“啊,来了”。
她看赵子言前言不搭后语,笑着再问:“吃什么呢?”子言呆呆地说:“吃什么?——牛肉面。”情不自禁把脑子里想的话也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到你格外亲切。”田家英吓了一跳,觉得这话很冒昧,正要生气看见妈妈从里屋走了出来,往灶台缩了一步,怒火也消了一半,等妈妈再回到里屋看着锅里的汤汤水水说:“点牛肉面是吧?”子言以为对方只是害羞,壮起胆没皮没脸说:“真的,特别亲切。你知道吗,我到学校放了书包就过来,看到你觉得真是亲切。”
田家英觉得这话莫名其妙,一脸不屑问说:“呵呵,亲切?”心说谁跟你亲啊。
赵子言还沉浸在自己的欢乐当中,牛肉面端上来了还是直勾勾看着他,一向不吃辣的往面里倒了许多辣椒酱,吃下去还是木木的。田家英走到跟前用手敲了敲桌子问道:“你不是不吃辣还倒这么多。”赵子言这才感觉到辣,张着嘴直哈热气。田家英好心问说:“还能吃得下不,要不要换一碗?”赵子言不敢逞强:“能......能换吗?”看着碗里红彤彤的辣椒油像是目睹一场惨案,胃口都吓回去了。田家英数落着:“还以为你嘴硬。”一手将他眼前的碗撤走,未等他嘴麻的劲过了一碗新的面已经端到眼前。田家英说:“要算双份的钱啊。”
赵子言说:“你这么好看怎么会在这边煮面?你这么好看,肯定不止我一个说你好看吧?”
田家英被他说的有些尴尬,疑心是自己的热情过分了点才让他这么口无遮拦,确定这是个蹩脚的登徒浪子,不知道从哪里偷师一招半式搭讪的功夫到这里来东施效颦,感到好气又好笑,拉下脸来撇了他一眼。
子言看她是有点不高兴了这才噤若寒蝉。
田家英妈妈自从这个男生频繁出现在她的店里后就提防起来,觉得这个大学生外来入侵的物种,要来掠夺自己家族里的人。这就需要把自己当成堤防挡住这洪水猛兽。
她出来后就不进去了,眼睛大得像探照灯窥视店里的一举一动。目光如炬扫过的地方都能闻出烧焦的味道来,哪里还有什么儿女私情的萌芽能在这样的眼神下开花结果,她自己是惊弓之鸟更见不到劳燕分飞,要从根上去杜绝就是棒打鸳鸯,如同佛教要人摆脱生老病死之苦就先去除七情六欲,是个精细的计量。
赵子言在这样的监视之下更不敢轻举妄动,匍匐伪装自己是个专注吃面的食客。田家英本来也不打算与子言多说话,看到妈妈像个工头一样在一旁监工,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识,故意找子言搭话:“唉,你们学校什么时候会举办晚会?要有晚会记得带我去啊。”
子言抬起头受宠若惊说:“有的有的,过段时间就有一场晚会,每年新生军训完都会组织一下,本来是今年国庆前的,因为下雨就改到国庆后。应该就是这几天,有确定时间我就来跟你说啊,到时候一起去啊。”内心的喜悦也死灰复燃。
田家英妈妈瞪了家英一眼,家英不理睬,得胜似的给了妈妈一个睥睨群雄的微笑。
田家英妈妈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故意气自己,还是不放心,要把自己阻挡在他们中间,有意无意讲述着现在男男女女之间的虚情假意,貌似漫不经心,其实如有所指。这个“提防”上就竖起了一根根扩音喇叭,宣传的种种担心其实就是她吹响的战斗檄文,要吓退子言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