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无端响起。
初时若有若无,转瞬间连成密集如雨的回响,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裹挟着婉转悠长的女声。
是一支最简单不过的摇篮曲,轻轻的,柔柔的。
歌声中仿佛能看到一个温婉的女子牵着小小的孩童,沿着薄雾笼罩的小径缓缓前行。
脚步一点点拉远,孩子也一点点长大。
身影从稚嫩到挺拔,从怯生到坚毅,最终长成一个身姿卓然的青年。
走到尽头,女子停住脚步,微笑着松开手。
铃声远去,青年回头——
应拭雪睁开双眼。
眼眸无波无澜。
“哗啦啦。”
耳畔久违响起翻书声。
泛着诡光的原书再度出现,书页快速翻过,停留到第二十三章。
【七月十五中元夜,封印松动,应拭雪逃出地牢,焚山灭门。】
“砰!”
字迹轰然炸裂,笔墨四溅,原是主角背景中最无关紧要的一行,却在此刻膨胀成恢弘的画卷。
那是藏在寥寥数语中的真相——
屈溪岚,一介凡人,没有灵根、不通法术。
曾是中州凡人世家屈氏的嫡女,嫁入应家时,也不过是维系门阀联姻的一枚温顺棋子。
她安知天命,守着平稳度日。
直到自己的儿子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时,她才觉悟自己不能再是棋子,必须要成为扭转乾坤的风。
于是她掩去一切情绪,藏起一切哀痛。
平日里与毒蛇的丈夫虚与委蛇,私下寻遍凡俗与修真界的禁书残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角渐生风霜。
终于在一本几近朽烂的古籍中,窥见以命换命的秘术。
那一刻,她第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什么魂飞魄散、什么没有轮回转世,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求她的孩子回来。
她一点一点学,一笔一画练。
终于在第十六个中元夜,应家祭祖之日,朱崇于漫长的沉默与愧疚中,将那钥匙交到她的掌心。
屈溪岚拎着灯笼走入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了。
那个曾伏在她膝头撒娇的小阿雪,如今长这么大了么。
她没有告诉他这些年做过什么,只是默默走近。
以魂为引,以身为薪,燃起漫天火光,让禁术于血的祭奠中完成最后一笔。
轰——!!
宿命的齿轮在此刻咬合,书外之因与书中之果于火光中交织纠缠。
火焰炸开石阶上的咒文,直贯云天。
整个玄栖山轰然震荡,云气剧烈翻滚,天光扭曲,灵力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封印顷刻崩塌!
无数修士惊恐地望向天空。
“哗!”
所有的锁链齐齐断裂、碎作齑粉。
灵力久违地从丹田涌动,体内盘踞多年的咒文被尽数冲刷殆尽。
应拭雪仰起头。
乌发如泼墨狂草,眉眼如刀削般凌冽清俊。
他平静环顾四周,抬起手,收拢掌心,任由灵力在他指尖上自由地跳跃。
他在满目疮痍的场中弯腰,将那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的屈溪岚轻柔抱入怀中。
“娘。”
“哎。”
屈溪岚强撑着睁眼,努力抬手,却止于半途。
应拭雪适时低头,主动握住她的手,轻轻引至自己面颊。
手从眉毛、眼角、鼻梁、嘴唇划过,每一寸都带着迟来的抚慰与认认真真的告别。
“不要怪自己。”
“好。”
“要好好活着。”
“好。”
“娘有些困了……想睡会。”
“好。”
她停顿了片刻,又轻声唤他:“阿雪。”
“我在。”
屈溪岚微笑,最后一丝力气凝于唇间:
“生辰快乐。”
手蓦地落下。
她闭上了眼睛,沉入永不醒来的梦境。
应拭雪静静等着,看着,等她眉宇平顺之后,抬手灵力流转,抹去血迹、修复伤痕。
须臾之后,屈溪岚便像是从未遭受苦难。
还是那么好看,眉眼沉静,唇角微弯,举止之间带着一生习得的风骨与礼仪。
一束白光悄然亮起。
她的身躯在他怀中化作无数流萤,温柔地浮起,碎成点点星芒,在空中打着旋、绕着应拭雪盘桓不散。
他目光一动不动地追随着那些光点。
直到最后一抹白芒也彻底消散在天色里,才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脑海里似乎有嘈杂的声音在说:
你看你改变了什么?
你能改变什么?
“反派。”
“领盒饭。”
“狗东西。”
“活该。”
“嘘。”
应拭雪抬起食指放到唇边,浅浅笑了,“不要吵到她。”
你有点吵,外面也有点吵。
人间太吵了。
他该去让它安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