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忽尔顿悟,“那个人”把他留作最后一个来杀,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而“那个人”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那么轻,那么淡,他却还是听见了。
因为那是死神的脚步声,优雅而骄矜的,不紧不慢的,要吞噬掉他最后一丝人气。
若不是使不出一点力气,他几乎要跪下求饶了。
可是在这深渊般的暗夜中,到底有谁呢。
刀锋挥下的那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那个人适时出现了,犹如月夜下的幽魂。
他穿了一身黑,想来是一个杀手。
只是没有戴面甲,说明他根本不在意让人看见。这意味着,他打算收割掉在场每一个人的头颅。
屋里没有点灯,只余一颗夜明珠照明。
那个杀手从暗夜中现身时,他们都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只为这张脸。珍珠一样光润皎洁的脸庞,恍惚间,他们以为是月亮降落了。
清辉一片,满院生光。
苍茸向他伸出手,多么令人惊骇的美貌,多么想要握在手心。
他曾听闻,人不能直视月亮,原来是这种美貌会令人癫狂吗?
电光一闪,惊雷撼地。他忽的想起多年前的一桩际遇,那么熟悉的感觉。
他挣扎着站起来,嘶哑着声音大吼道:“你……你是谁?”
那个人冷冷盯着他,俊俏的眉眼一瞬不瞬。
苍茸强作镇定,将紫檀木匣子推向他,道:“把头颅放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那位杀手却悠闲自得地坐下了。
他说:“如你所见,我两手空空。”
那清冽如冷酒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一凛。
他的语调平静而恬淡,宛若耳语。
“你到底想干什么?”苍茸扶着桌子坐下。
而围桌而坐的枯叶门众,都紧张地看着他,等着门主一声令下。
那杀手确实是两手空空,不仅没有沈三小姐的头颅,就连一把武器都没有。
他一时有些疑惑,转瞬又狂喜起来。
他抬了抬手:“上!把他的头斩下来!”
众人一哄而上。杀手信手夺过帮众的一把刀,冷光一闪,浓烈的血腥气便奔涌而出。
那刀在他指尖滑动着,犹如温婉的月光。
那是一把最稀松平常的刀,在他手中,却变成了绝世神器。
眨眼之间,三颗头颅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邸舍并不只有这一桌,主桌有了响动,四面八方的帮众闻风而动,便都涌了出来,把这间馆舍围得水泄不通。
原本应该酣战的邸舍,此刻却一片死寂。
他们并不是不惜命,可门主一声令下,他们只能上。
尽管他们比谁都清楚,上就是一个死。
青棠站了起来,扫视四周,眼神倦怠而疲惫。
他说:“一起上,好吗?”
他清冷的声音回荡在邸舍内,犹如一匹柔滑的丝绸,泛着冷艳的光。
声音虽轻柔,却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那无异于死神的呓语,敲响了末日的丧钟。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片玄色长巾,蒙住双眼,那惊为天人的举止容貌,实在令人心折。
“冲啊!”有人大喊。
帮众壮着胆一拥而上,青棠听声辨位,双手夺过一把又一把刀剑,挥砍劈刺。
血肉横飞中,他不禁思考一个问题,这些人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要急着送死呢?
为什么不趁乱逃走呢?
是出于忠心,还是对命运的顺从?
也许有人趁乱逃走罢,只是他不知道。
毕竟他蒙着眼睛,光凭耳朵,难免遗漏。
他希望他们逃走,因为他实在有些疲倦。
若是蛊毒发作,那可就麻烦了。
但他知道不会的,今夜是如有神助的,他比谁都明白。即使蒙住双眼,他也不会输。
怀中那枚玉簪就是他的神,此时正贴着他的心房,起起伏伏。
他许久没有这样的好精神了,曾经他想守护那么多人,如今就只有一个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一片真心,可他的真心是如何被利用的?渐渐面目全非,沦为他人手中一把杀戮兵刃。
背负的罪孽太沉重,快把他的脊梁压断了。
他明明不想要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那枚玉簪的主人,那位长安的千金小姐,她说她爱他,到底是爱他什么呢?
他实在想不通。
他早就不算一个人了,唯一能回报她的,就只有仅剩的一点点真心。
这一点点真心,也是她唤醒的。
她横冲直撞、不由分说地撞开了他的心门。她的爱是这么粗暴蛮横、不讲道理,然而正是这样的坚定和勇气,才让他心动吧。
可是不行,做着这样不堪的事,思念她也是一种亵渎。
只是他的痛苦已经无以复加了,若是不能默念她的名字,他随时会倒下。
为了她,再撑一夜吧。
过了这一夜,过了这一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盏茶后,血流成河。雨越下越大,芍药却开得更艳了。
“我记得你……”苍茸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说,“你是……你是……”
眼前人这样当世无匹之容貌,绝无错认的。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低下头,看了看长桌上瑟瑟发抖的少年。
在场的三个人,每一个都淋遍了鲜血。
那被缚的少年也不例外,只是他居然还没有昏过去。他蜷缩着身子,拼命地颤抖。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睁着,泪水一滴滴往外流。
青棠扯下布条,瞟见了一地狼藉,皱了皱眉,嫌弃道:“真脏……”
“你……你为什么要蒙上双眼?”苍茸惊骇地问。
“不想看见死气沉沉的眼睛,那会让我心情很差。”青棠难得这么有耐心,“但是你,你是个例外。”
他一步步走近了:“我要细细欣赏你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苍茸恼羞成怒道:“我想起来了……你那位仁慈而慷慨的义父,那位说一不二的尊主,曾把你当作礼物送给我,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他没有说完,取而代之的是杀猪般的惨叫。
青棠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阉了他。
苍茸痛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青棠眼疾手快地卸掉了他的下巴,还往他喉咙口送了一粒药丸。
“保荣丸,吊你一口气。”青棠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阴狠,“你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了。”
苍茸明白了一切,他呜呜哇哇地嘶吼着,像条蛆一样扭动身体。
那美丽无双的脸凑近了,双目猩红:“你们枯叶门早该消失了,我很后悔,到现在才来收拾你们。”
“还有,”青棠直起身子,“那个人不是我的义父。”
青棠拎起苍茸的后颈,将他往外拖。
苍茸绝望地闭上眼,他知道,这一夜还很长。
可是青棠却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那个长桌上的少年。
他松开手,苍茸惨叫一声,在地上直打滚。
青棠替少年解开束缚,他面沉如水,眼神深邃地看着少年。
少年坐不起来,只是趴在桌上,无声地流泪。
青棠后退了几步,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走啊,离开这里,回家吧……”
如果你还有家的话。
青棠将苍茸倒挂在枝桠上,那根枝桠并不很粗壮,勉强能负荷他的体重。
夜幕如瀑,风雨飘摇中,苍茸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大蝙蝠。
下丨体的血液倒流,顺着他的身体流入口鼻之中。
然而这还不算完,青棠割开了他的喉咙。
青棠眼中是一片阴沉的海,他怔怔地瞪着苍茸,口中喃喃道:“你猜,你会怎么死?”
“是被自己的血呛死呢,还是活活痛死,又或者,这根脆弱的枝桠支撑不住,你摔个倒栽葱,头骨碎裂而死?”
“或者,你福大命大,撑到天亮都没有死。你就等着吧,等到天亮,我们可敬的同僚会来救你也说不定。”
青棠离开了这里。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快被蛊毒折磨到发疯了。
只是雨啊,缠绵不尽的雨,这永夜中慈悲的雨,如同母亲的怀抱温柔地包裹着他。
雨水会洗刷他的鲜血和冤孽,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赶往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