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鲜手托药瓶,拔出瓶塞,将整瓶药水淋在地上,透明的药水即化作黑油,气味刺鼻,丝丝冒烟。他对伽美洛道:“过去七日,朕亲赐于你的餐食中,此瓶中物,每餐每饭都加了十足分量。此乃鸩狼相调之毒,你殿中宫人亲眼见你日日用餐都滴水不剩,你若是人,莫说七日,只怕不到一刻便要命丧黄泉。”
伽美洛恍然大悟。乌缇娜施法之前所述疑点,皆非空穴来风。今夜之前,她尚是魔身,凡间任何毒物都伤她不得。但也正是这一点,反而佐证了她是异类。
伽美洛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像要对一个问题细细地追根究底。她向李鲜,一字字问道:“你是为了求证我的身份,才给我下毒。彼时你并未确定我是什么......若我是人,服毒之后,谁都无力回天。即使如此,你也要下毒?”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已再凝不出星点法力,“我到底是什么?李鲜,我到底是什么?”
“你不过是张皮。仅此而已。”李鲜高高在上,低眼藐视地上的女人,“你的容貌的确令朕一时倾心,但朕坐拥天下,何愁后宫空置?你的容貌,怎及江山安稳重要?何况,如今也证实,朕的投石问路之计,果真奏效。”
伽美洛收悉“答案”,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她历尽痛苦都要变成的“人”,其实李鲜从未看得起。在他眼里,即使她化为人身,她也不是人,不过一张空空人皮罢了。
李鲜却又发话:“莫天遥!朕命你即刻给妖女下蛊。朕要这妖孽吐出实话,还要她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他说得再狠厉,那冲天的嫌恶与怨恨也已进不得伽美洛的心。她已将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彻底剥离,但剥离之后,她的灵魂与躯壳,都已空洞如荒寂。
但她还是注意到,在她面前跪着的乌缇娜,听了李鲜的旨意后,手中已燃起寒星。
乌缇娜杀心已起。
伽美洛望着她蓄势待攻的背影......她本不必跪在此地,早在七日前,她就可以远远离去,却拖到今日。冷情如她,方才却能用出一招苦肉计,尽力为自己留住李鲜。或许她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李鲜,无异于判自己死刑。
她伽美洛一世不二的对手,到了最后,竟能对她存有一份理解。
她笑了,笑得苦涩而辛酸,仿佛在嘲笑自己荒唐的一生。她用只有乌缇娜听到的细微声音道:“谢谢你,乌缇娜。”
乌缇娜听得此话,顿觉异常,收了攻势转头一看,伽美洛不知何时已拾起她丢落地上的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她已是人身,剑锋不偏不倚洞穿了心脏,从背后穿出。
她已经没有未来了。
所以她连自己也不要了。
乌缇娜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伽美洛安然闭眼,如睡着般倒落地上。她本想一举杀了李鲜,未曾想比李鲜先死的,竟会是伽美洛。
她从未如此震惊,那蝼蚁般的人,竟能不费一兵一卒,仅凭几句话语,就令一个九千年修为的女魔轻易踏上死途,毫不犹豫。
“她死了吗?”李鲜问道。
“死了。我确定。”乌缇娜没有回头,仍看着伽美洛。
“收尸的事就交给你。想办法用蛊虫从她脑中探得消息,回头报朕。”李鲜说完,没理会乌缇娜是否回话,便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令他恶心透顶的地方。
满院的侍卫宫人陆续跟着李鲜离去,院中只剩乌缇娜和监视她的六名侍卫。
乌缇娜一动不动,仍低头跪着。
“我们动手吧,莫大人。”侍卫们已经不愿再等下去,催促连连。
乌缇娜站起身,手中寒星仍在,她猛一握拳,身后的六名侍卫突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冰锥刺穿喉咙,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
乌缇娜在侍卫们的倒地声中,走向伽美洛,拔出她胸膛的剑,默默将她扶起。燃起寒星的那只手掌,此刻已凝聚出阵阵幽绿的微光,轻轻按到伽美洛胸膛的空洞处。
这绿光源源不断灌入她的伤口,须臾,她终能微微睁开眼睛。
然而她回光返照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乌缇娜医治她的那只手。
她知道自己已无救,但也是铁了心不愿活下去。
乌缇娜甩开她轻飘飘的手,继续给她灌输法力,终于还是忍下怒火,颤声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伽美洛微微一笑,无言闭眼,唯余清泪两行。
她根本无法吸收乌缇娜的法力,前胸洇开一大片血色,染红半身。随着气息凋零,她双臂缓缓滑落,拖到地上,宽大的袖中,滚落一个银瓶——那是封印着她魔力的法器。
乌缇娜输出最后一缕绿光,停了手。她臂弯中枕着伽美洛,那张出尘绝世的容颜,已作死灰色。
偌大的院中,唯一的活人,是全身僵住的乌缇娜。她低着头,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觉心腹中垂着千斤重物,似有隐痛,又道这本不应当。
火云枫茂盛依旧,红叶漫天,仿佛永无枯萎之时。但这满树热闹,却以盛放之姿,行凋零之实。
但伽美洛连它秃枝满树的时候都未等到,就先一步零落成尘。
一片枫叶飘落,点在伽美洛额心。那里原本应有火纹印。
这枫叶似嘲似笑地红着,将乌缇娜的心神唤回。她挥手扫去那片枫叶,放下伽美洛,站起身,施出法力,将她的尸首散作青烟一缕,婉转婀娜,直上云霄。
她转身走出火云殿,疾步远去。长长的宫巷中空无一人,她不再隐藏,睁开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额心水纹印寒光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