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风,你何不将这些人救活?”萤低声问道。这些死去的灾民,与她从前的样子,与她从前身边的乞丐,太过相像,甚至还不如。她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乱葬岗中,仍是那个小叫花子,一切的一切,都未开始......
“他们魂灵已散,连我都无力回天。且神界禁止神明擅自复活死人,因为那会斩断轮回,扰乱天地秩序,所以一切回魂复活之术,皆为禁术。当初冀翼对你施的法,只是让你有个能被人看见的实体,还不算真的还阳,否则,他难逃神君严厉的追责。”沐风边走边说,脸上没有悲悯,也没有忧愁,只有一片空白。
他眉目无情,看在萤的眼中,是她目之所及,最不谐的色调。“如今哀鸿遍野……你如何能够镇定自若?!”
“小萤,你是不是觉得神明就该是悲天悯人的模样?不是的,不是的……”他望天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并非天地之主,与你,与这些凡人一样,不过是三界的宿客。你今日所见灾殃,在一万年中,我已见过无数次,也无能为力了无数次。非有此历,不能明了:一切都是天地运转的无穷尽之规律,你我违抗不得。小萤……我并非对凡人疾苦没有丝毫同情,只是无奈多过了一切……”
萤面露惭色,“我原以为,神魔是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拘束的。我以为你们拥有谁都奈何不得的力量。原来,你们也无奈命运的作弄……”
沐风摸摸她的头,柔声道:“眼下我能做的,就是能救一人是一人。此外,我学过些浅薄的木系法术,但愿能帮他们种出些庄稼……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愿意。可我能做些什么?变出粮食吗?”
“变出粮食与变出衣物不同。入腹之物,若是参杂了法力,对凡人是很危险的。你先帮我造出个庐舍,在里头等着,我去皇宫中盗些粮食出来。”
“盗?!”萤不由得睁大眼睛,“你也会做这种事?”
沐风被她的表情逗笑,“想不到吧,神明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会偷盗。”
但神明毕竟是神明,哪怕是皇宫禁地,偷盗也如探囊取物。沐风一人行至偏僻处,瞬间遁形,再现身时已在皇宫御膳房的仓库中。
那是个被各色食材堆得满满当当的高顶房屋,时蔬、鲜肉、禽蛋、粮米自不用说,还有很多平民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珍稀山珍,仅干制的熊掌与松茸,就各有八箱之多。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沐风抬手又落下,大安朝皇帝李鲜,就凭空出现在仓库的地上!
他旒冕龙袍,似正在朝上,就突然到了此地,像被人推出去一般,滚了两圈才停下,满脸惊恐,又怒发冲冠。
“你是何方妖孽!”他挣扎着站起,还没站稳就怒口大开。
“大胆凡人!”沐风站得笔挺,威严之声震耳欲聋:“既见天神为何不跪!”
李鲜抬头,见他威风凛凛,气度非凡,遍身光照,且额间神印熠熠生辉,与他所见妖兽有云泥之别,这才开始犯怵。
“跪下!”
这一声雷霆贯耳,令李鲜真正见识了擎云凌天的神威,与之相比,他一介凡人的权力,不过尘埃。一身华装之下,他双腿瘫软,双膝着地。
“李鲜,你可知你所犯何罪!”沐风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
“朕......我不知......”李鲜不敢抬起头。
“民生多艰,你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只知争权夺利!你明知皇权本自神授,却用神授之权为祸人间!先有火烧乱葬岗致近百人活活烧死,后有惨酷剥削致边境数村饿殍遍地!你有何面目担当一朝之君!”
李鲜瑟瑟发抖。多年操纵万事万物,连法力高强的妖兽都在他鼓掌之中,他已许久不记得皇权神授这回事,更没想到神的秋后算账真的会找上门来。
沐风怒目圆睁,声震如地鸣:“你若再执迷不悟,且看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可有鬼神问你罪业?!且看天理昭昭,循环不竭,可饶得你去?!”
李鲜惊醒,一霎睁开双眼,全身已是冷汗淋漓。他仍在朝堂之上,堂下文武百官个个面露忧色。他身边站满了宫人,七嘴八舌地问他“陛下怎么了?陛下可安好?”
扶着额头的手已然酸麻,他才知自己已昏睡了许久,但梦中不过片刻时光。
那个梦,是他累极偶得,还是神明神明谕示?
他迫不及待从龙椅上起来,刚有所动作即刻又瘫倒回去,激起身边宫人和文武百官又一阵骚动。
他头疼欲裂,只好命宫人去御膳房的仓库查验一番。
几个宫人一头雾水,但圣命在上,只能照做,回来时却满脸惊诧慌张——仓库中所贮生米,整整少了十大袋!
李鲜这才相信那梦真是神明谕下!他万万怠慢不得!
沐风回到远郊灾地,萤已在一间简易的茅庐中等他。
他走进茅庐,手指墙角,十袋生米就地现出。继而又施法将之隐形。
“何故如此?”萤问道。
“饥荒之中,骤然出现的粮食,只会被哄抢而空,最后大多数人一无所得。”他手指轻轻一勾,手中多了一个半臂长的布囊,里头装满了米,“你会煮饭吗?”
“这点米,若给这里的灾民,只能一人一碗粥。你为何不多盗些鱼肉荤腥来?这事对你来说,当如探囊取物才是。”
“要的就是粥!且只能一人一碗。”
萤已经被沐风卖的关子蒙了一头雾水,忍不住生起气来:“你到底想不想救人?!他们都快饿死了,你才给一碗粥?!”
沐风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笑,又摸了摸她的头:“孩子,饿极了的人,是吃不得鱼肉荤腥,也吃不得太多的。否则,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吃饱,就只剩被活活撑死。”
萤睁大了眼睛,这确是她从没听过的知识,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她也曾常年挨饿受冻,饿极之后偶得一餐饱食,明明已经够了她的饭量,她却仍觉得饥饿。这样想来,沐风所言不假!
很快,茅庐外就排出了长队。沐风为了防止饿疯了的灾民哄抢酿祸,只能让萤关紧茅庐的门,从一个小窗里伸出一瓢粥,倒在灾民伸过来的碗里。这样还不够,他变出一把利剑,时刻提在手中,连劝带吓,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近乎失去理智的灾民们同意,让老弱妇孺优先,并排好队挨个盛粥。
几乎所有人,手捧白粥都如获至宝。萤现在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些灾民的真实面貌。多少人顾不得烫,任一副饥肠操纵他们忍下唇舌之痛,将未凉的滚粥大口吮进嘴里。多少灾民是比她还小的孩童,饿得只剩骨头,脑袋大身子小……此时一个头发蓬生的孩子排到窗下,手中无碗,只伸过脏兮兮的手晃动着,示意她将滚烫的粥倒在他手上……萤只能暗中变出一个碗,盛了粥递给他……
这种日子,比她的过去更加痛苦。当初她已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到了没个人样的地步,却还不至于如今日所见之灾民,整个人除了那副饥肠外,似再没了别的器官,无心无脑,不知疼不知痛,成为胃肠的奴隶。
凡世之苦,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