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竹抬头时,暮色深处只剩半句飘散的话,和青石砖上三滴未干的水痕。
齐玥的身影刚消失在宫门外,御书房的御案上的青玉镇纸已被摔得粉碎。
一旁侍立的太监浑身一颤。
齐浔盯着殿门方向,眼底翻涌着阴鸷:“去查,这几日上官时芜都做了什么,特别是……她和长陵郡王。”
内监总管躬身应是,却听圣上又喃喃自语:“长陵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奏折,那上面凌厉的朱批字迹刺得他眼疼。
窗外残阳映在龙案的金漆上,晃得人眼花。齐浔抬手遮眼,宽大的龙袖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头那本摊开的奏折。
正是今晨上官时芜呈上的,关于常阳王“病情好转”的奏报。
清峻的字迹刺得他眼眶生疼。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女官,如今竟成了棋局中最难捉摸的变数。
“安广王近来动作频频……”他盯着奏折上“腊月初六“四个字,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礼部、兵部、连太医院都安插了眼线……”齐浔突然哽住,咳得弯下腰去。帕子上沾着血丝,和奏折上的朱砂混在一起,红得触目惊心。
“陛下!”内监慌忙上前,却被齐浔抬手制止。
齐浔缓缓直起腰,三十六岁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苍老,眼角的纹路里积着化不开的疲惫。
璋儿才十岁,齐湛那样的人若日后兵变……
齐浔猛地攥紧帕子,侍墨的小太监手一抖,墨汁溅在袖口。
“圣上……保重龙体。”内监小心翼翼递上参茶,“要传上官女傅问话吗?”
“不必。”茶盏被重重搁在案上,参汤晃出几滴,在案上留下深色痕。
暮光中,龙椅上的蟠龙金鳞似乎黯淡了几分,齐浔缓缓向后靠去,却觉得这龙椅的每一道雕纹都硌得生疼。
.
翌日,晨光劈开金銮殿前的薄雾。
齐玥立在朝班中,红色朝服裹着她单薄的身形,她垂眸盯着大殿金砖上的蟠龙纹,直到眼角发酸。
余光瞥见那道绛紫身影昂首入列,金冠玉带映着朝阳,哪还有半分病容。
她的大哥,果然一直在装病。
那夜,芜姐姐究竟与大哥说了什么?是许下了什么承诺,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
心头翻涌的痛楚快要将她淹没。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今日圣旨一下,便是板上钉钉。更何况那人已经说了,她们都是女子,世间容不下这样的情意。
她终究要成为大哥的妻子,成为她永远不能触碰的长嫂。
这个念头如同千万只蚂蚁,正一寸寸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死死攥紧衣袖,刺绣的纹路深深硌进掌心,却连这痛楚的万分之一都缓解不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的金绢在晨光中刺目非常。当“腊月初六”四字落下时,齐玥忽然听见“咔”的轻响。
象牙笏竟被她生生捏裂。
满朝朱紫回首的惊愕中,齐玥缓缓松开鲜血淋漓的手。
碎玉簌簌坠地。
“臣,领旨谢恩。”
常阳王的声音在殿梁间撞出回音。齐玥机械地随众臣跪拜,额头触地时,一滴汗珠砸在地砖上,转眼便被盛夏的暑气蒸腾殆尽。
就像她的心思,刚宣之于口便已灰飞烟灭。
她抬眼时,正对上立在丹墀之下的齐湛。他的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朝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闪着刺目的光。
他微微颔首的模样,仿佛在说:看,这满朝文武,唯有七叔最疼你。
“退朝——”
钟磬余音在殿梁间久久回荡,齐玥正要转身,忽觉袖摆一沉。
齐瑀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指尖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疼。
“四弟……你脸色很差。”齐瑀的指尖的温度狠狠地烫着她的心口。
齐玥扯出个笑:“恭喜大哥,臣弟偶感暑热……”
话未说完便觉喉间涌上腥甜,剧烈咳嗽起来,她连忙从衣袖中掏出手帕,雪白丝帕瞬间洇开点点猩红。
“传太医!”齐瑀脸色一变,伸手来扶,指尖将将触及她臂弯。
“别碰我!”
齐玥甩袖的力道大得吓人。
满朝文武的视线如针般刺来,齐玥僵在原地,想起那人教她朝仪时说过:“在金銮殿上,连呼吸都得规整。”
而今她将这句教诲,连同那方染血的帕子, 一齐揉碎在颤抖的掌心。
“臣弟……告退……”
她深深揖礼,垂首时一滴泪砸在衣襟上。
她早该明白,腊月初六的雪,终究会掩埋所有年少痴妄,就像那人的青丝会他人绾成妇人髻,就像她们之间永远隔着吃人的世俗观念。
烈日已升到中天,炽烈的阳光炙烤着宫道,齐玥的朝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像无数小虫在啃噬。
她忽然很想大笑。
明明心脏早已冻成冰坨,血脉却还在为那个永远得不到的人沸腾。
就像此刻,明明灵魂已经死去,躯壳却还忠实地感知着酷暑的煎熬。
安广王府的玄色马车从身后驶来,车辕上鎏金雕花反射着刺目的光。
“长陵。”齐湛掀起竹帘,鬓角不见半点汗意,仿佛周身笼着无形的寒气,“这毒日头底下,何不与七叔同乘?”
齐玥眯起眼,汗水顺着睫毛滑落。她想起去不久前,这人说送冰块入府时,也是这般含笑望着她。
“侄儿……”喉间血腥气未散,声音沙哑得像被烈日烤焦的蝉蜕,“想晒晒太阳。”
齐湛指尖在窗棂轻叩两下,他忽然倾身,带着薄荷香气的阴影笼罩下来:“你脸色比御医院的宣纸还白,是见不得你大哥成婚?”
远处槐树上的蝉鸣戛然而止,齐玥此刻终于读懂他眼底的试探。
这深宫之中,荒唐的何止她一人?
禁忌之恋又岂止她这一段?
多可笑。
原来他们都是被礼教啃噬的困兽,在世俗的牢笼里互相撕咬。
“七叔说笑。”她退后半步,官靴踩碎一片枯叶,“侄儿只是……贪看这盛夏光景。”
车帘垂下,隔断两人视线。
马车驶过时带起的热风扑在脸上,夹杂着车中冰块的寒气。
齐玥望着地上晃动的车影,黑鹰家徽投下的阴影比真鹰更庞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她寸步难行的余生。
“王爷……”连竹捧着油纸伞的手被晒得发红,“该回府了……”
蝉鸣再次撕破暑气时,齐玥才惊觉自己笑了。
腊月初六的雪让人痛彻心扉,可这七月的骄阳,同样能让人灼烧得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