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坐在他床上,脑袋上顶着毛巾。他听得皱了皱眉,抓起陈舷床上的大鹅抱枕,抱在怀里呼噜了两下。
“以前他还没跟我亲妈离婚的时候,我亲妈一直来。后来离婚了,我亲妈走了,就再也没人来我的家长会了。不止家长会,百日誓师大会也好运动会也好,什么文艺汇演全校庆典也好,他全都没来过。”
“班主任还给他打过好多电话呢,他都说自己忙。百日誓师那会儿没办法——大家都有家长嘛,就我一个跟孤儿似的站在那儿,旁边一直有人指指点点。班主任没办法,就直接坐在我跟前,当我的誓师对象了。”
“她喜欢我,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可怜我。剩下的原因……我成绩不好,但是不逃课,作业也交,睡觉但是不打扰别人,又乖又不乖的,所以才喜欢我的吧。”
“哎,我是不是有点好笑?当不良又不彻底,当好学生,成绩又这个吊样。我就纯纯一个四不像啊!”
说着,陈舷笑了两声,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是在说什么笑话似的,笑得声音都断断续续。
方谕望着他,眼睛随着他的眼睛飘离,脸上落着一片怜悯的凄楚。
陈舷浑然不觉,还笑着说:“我跟你说,其实最开始我成绩还行。”
“但是到了家长会上,我爸没来,后来到了第二个学期,我就不好好学了。那会儿,他俩刚离婚,我爸从白天到晚上都不着家。他都不管我,我就想让他管管我,问我怎么成绩变这么差,是不是他哪儿疏忽了。”
“结果他还是不来,我后来都交白卷了,他还是不来。”陈舷笑着,“等我回过神来,我真的追不上去了,我不会的太多了。干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反正没人管我。”
“结果今天他跟我说,让我好好学——他居然在乎!哎,你说他要是在乎我的学习,怎么之前都不管我?”陈舷说,“你有没有觉得他这人特别搞笑?”
陈舷哈哈乐个不停,笑得眼睛都红了。
方谕看着他,脸色越来越晦暗。
“你怎么不笑啊?”陈舷抹抹眼睛,“不好笑吗?我笑点太……”
“哥,”方谕说,“自己的痛处不能当笑话讲。”
陈舷愣住。
像被突然打了一巴掌,他怔愣在那儿半天,脸上浮上一片猝不及防的迷茫。
“委屈的话,可以直说,可以哭。”方谕说,“我不会笑你的。”
陈舷眼睛忽闪两下,忽然无所适从。他后退两步,下意识地尬笑两声,抹了把脸。眼前很不是时候地模糊了一片,他吸了口气,眼泪却很不听话地滚滚落下。
这么多年早已麻木的事儿,他以为怎么说出来都没事的事儿,方谕简简单单两句话,却一下子让它决了堤。
陈舷转身去抹眼泪,眼泪却越流越多,他也越来越委屈。他终于绷不住了,他转身,朝着方谕走过去两步,扑到他身上,抽抽噎噎地哽咽起来。
方谕抱住他,把他往身上拉了拉。
陈舷很快把他肩膀哭湿了。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觉得对不起人家:“你有洁癖没有?”
“没有。”方谕苦笑不得,“没事,哥,你放心哭。”
陈胜强和方真圆还在家,陈舷还是不敢哭大声,只抱着方谕小声小声地抽搭。
他哽咽很久,后来哭累了,就抱着方谕不动弹。发呆了又好久,他说小鱼,咱躺下吧。方谕说好,就抱着他躺在了床上。
屋子里开着暖黄的床头台灯,灯光不强。陈舷望望灯,又转头呆呆望着天花板。
“我爸总不回家。”他又唠唠叨叨起来,“好几年了,我每次回家都一个人。我爸回家总是很晚了,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每个礼拜跟人机似的准时打一笔生活费。”
“嗯。”方谕应声,表示自己在听。
“小鱼。”
“嗯。”
“你可别离开我。”
“……”
“我说真的。”陈舷说,“你现在在陪我,知道吗。”
“我知道。”
“以前我没人陪,天天跟死了似的。”陈舷念叨,“你现在在陪我,我还活着。但你哪天要是走了,又把我整成一天到晚没人管的那样,我估计就要想不开了。”
“别瞎说。”方谕有点不高兴。
“谁跟你瞎说了,我说真的。”陈舷揪揪他的睡衣,翻了个身过来,面对他正色说,“以后不要离开我,你哥我就是只化人形的兔子精,太寂寞,我就嘎巴一下死给你看。”
“我都帮你打退宗哲阳了,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地不管我。”陈舷伸出手,“来,跟哥拉勾,以后不许抛弃哥。”
方谕哭笑不得:“太幼稚了吧?”
“不管,我妈说跟人拉勾是最好的约定方式。”陈舷说。
“几岁的时候跟你说的。”
“五岁。”
“五岁的事你还当真?”
“那自然当真,这是我妈说的。”
方谕无可奈何,伸出手来,跟他拉了勾。
小拇指和小拇指相勾上,尚且残留湿气的沐浴露香味儿蔓延。方谕小指有点冷,陈舷把他轻轻往自己身前拉过去,一脸严肃道:“叫我一辈子哥。”
方谕无奈地应:“好。”
“不是说‘好’啊,要发誓!”陈舷嚷嚷着纠正,“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见他不满,方谕连忙拿出另一只手按了按,苦笑着示意他知错,开口说:“我叫你一辈子哥。”
“叫谁一辈子哥。”
“我叫陈舷一辈子哥。”方谕复读。
“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方谕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
陈舷哼哼唧唧:“这还差不多。”
“对,这很差不多。”方谕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五星级酒店里,正厅富贵堂皇,外头风雪交加。
叼着一根烟,陈舷晃晃悠悠走出酒店。
迎面寒风吹来,落雪凛冽。他抬头,头上是密布的乌云。
满脑袋黑毛被风吹得杂乱,嘴里叼着的烟头燃着细微的火光。
陈舷两眼麻木,一团烟气飘了起来。缥缈的白烟中,他看见十四岁的方谕弯着眼睛无奈笑着,在昏黄的暖灯里,伸着手指,陪他拉了几下小指,陪他念着一百年不许变,说辜负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陈舷嗤地笑了声,身形摇晃地走向远处,吐出嘴里的烟头,把烟踩灭在地上。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