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冯梦书问:“可还有旁的要问?”
顶着耐心的问询视线,宋湄想了又想,半晌冒出一句:“你今日怎么不瞪我了?”
以往冯梦书看她的眼神总是饱含挑剔,像极了班级里勤勉的学霸,睥睨摆烂的同桌学渣。
近些时日,或许是她表现有进步,甚少感受到这样的视线,还怪不习惯的。
然而话一出口,宋湄就意识到又说错话了。
冯梦书闭了闭眼睛,转身就走。
“郎君,郎君!”
宋湄追了几步,每日送别前例行的问候还没说呢。
她遥遥地喊:“天寒露重,保重身体。勿忘添衣,努力加餐!”
冯梦书似乎走的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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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了府门,耳边好似还有那道呼喊声。
送郎君上了马车,随从春生抱怨:“现下已至三月,春寒料峭的时候早就过了,娘子竟还嘱咐‘天寒露重’呢。”
从秋冬至春日,娘子每日送阿郎去官署前,来来回回说的总是这一句,一个字都不肯换。
冯梦书只说:“走吧。”
看吧,阿郎都被气得不愿说话了。
春生赶车行了几步,后面追上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竟是娘子身边的阿稚:“阿郎留步,娘子命我送大补汤。”
闻言,春生神情变得一言难尽。
险些忘了,一成不变的不止叮嘱,还有十全大补汤。
阿稚走后,冯梦书不出所料将食盒推出来:“倒掉。”
自从娘子进门,这样的补汤送了几十次,春生也依照吩咐倒了几十次。
依旧是不知成分的黑色汤汁,依旧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难言气味。别说公子,连他都要捏着鼻子。
……哎?
春生嗅了嗅,意外地说:“阿郎,娘子在里面加了风寒药。还倒吗?”
冯梦书未应,应是默许。
春生将补汤从食盒里拿出来:“风暖天晴,且今天尤其热,阿郎怎么会得风寒呢,是不是?”
何况他日日跟着阿郎,是否风寒,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哎,娘子若要讨好阿郎,好歹用心想个像样的招数罢。
然而安静的车内,冯梦书闭了闭眼睛,手中书卷上的字猛然一晃。顿了顿,他伸手探向额头。
一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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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天却异常地热。
没一会儿,来往屋内摆放食案、用具的婢女们就满头大汗,站在廊下用手扇风。
宋湄对着烈日发愁片刻,决定换地方:“屋内闷热,摆宴扶香径。”
扶香径原本是冯家后院的一处荒地,冯母无心打理,便交给宋湄。
宋湄处理家事不忙时,带着花种草种去那里撒上一圈。大半年下来,也算花团锦簇、枝繁叶茂。
后来请工匠修了长亭与花廊,看着就更诗情画意了。
如此美好的地方,不挂个牌匾实在可惜。
宋湄绞尽脑汁想出“百草园”这个名字,练了三天的楷书写完挂上去。可惜不到半日,就被偶然经过的冯梦书给改成了“扶香径”。
但宋湄依旧认为,不如百草园。
想到冯梦书的嘱托,宋湄让婢女将食案沿着长亭摆了一路。既不必刻意安排席位,他们爱坐哪便坐哪罢。
此处阴凉,且亭外就是含苞待放的满树花枝,正适合酸溜溜的秀才们吟诗作赋。
阿稚忽然喊道:“娘子,下雨啦!”
起初是零星雨滴,眨眼间白雨跳珠,渐有瓢泼之势。
园子里的花枝战栗摇摆,花瓣砸了一地。
宋湄想起园子里的牡丹,必定也是情形凄惨了:
“阿稚,帮我看顾片刻!”
宋湄接了一个婢女的伞,疾步闯入雨幕。
雨势太大,打伞和没打一样。没过一会,衣服就湿答答贴在身上,粘腻得迈不开步子。
一路奔至花亭,才能喘息片刻。
宋湄撑伞迈入园子,果然看到那丛牡丹根部被蜿蜒的泥浆淹没,枝叶被疾雨砸到泥地里去。
牡丹最怕积水,宋湄随手抓了石头,在地上划出深痕,将雨水引往别处。
做完这些,宋湄扶正花枝,将油纸伞留给牡丹。
宋湄重新躲进花亭。
入春过后,还从未见过这么猛的雨,这天气实在反常。
宋湄拧着裙角,然而衣服早已湿透,怎么也拧不干。于是她将外衣脱下来,丢在花亭的扶栏上。
索性亭中有草帘遮挡,四下也没有人在。
这么想着,宋湄探出半边身子,伸手接檐下雨水,冲洗手上污泥。
雨水裹挟泥与花瓣从指缝间滑走。
脚下成团的水渍映出她散乱的发髻,连发簪都跑掉了。要是被冯梦书看到,肯定又要瞪她。
那张万年不变的死鱼脸,总是在打量自己时,满脸写着成何体统。
宋湄噗嗤笑出声。
正是这时,她忽然从水渍倒影中看到另一个人。
“谁在那!”
宋湄吓了一跳,缩回花亭。
花亭中间有草帘隔断,那人竟一直在草帘另一端,连吭都不吭一声。
这是活人吗?
宋湄浑身冒寒气。
那人站起来,看身形是个男人,男人开口:“我一早就在此避雨。”
是宋湄粗心大意,没注意到这里有人,反倒打一耙。
估摸这就是冯梦书的好友同僚,不过来得也太早了。
说起来,她现在这副样子,要是被冯梦书的好友看见了,冯梦书肯定也会知道,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宋湄胡乱将湿衣披到身上,一边应付那人:“不知客人如何称呼?”
与此同时,她悄悄往外挪。
另一边,客人沉默起来,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旁人自己的名字。
过了会儿,他说:“我姓萧,表字玄寂。”
说完,他静待许久,却未听到回应。
草帘被人一把掀开,萧玄寂撩起帷帽,审视空空如也的花亭。地上脚印凌乱,一路向前蔓延,融入雨中。
方才问他名字之人,原来只是拖延时间,根本不想听到回答。
掀帘的侍从观察着主人神情,试探着斥道:“太子殿下,这冯家婢女也忒不懂规矩。”
雨声鼎沸,太子久未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