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圆真师太这一生也颠沛流离。
她原是辽南总兵陆江的女儿,名陆璟,自幼习武,可惜嫁人后遇人不淑,怀了三次都滑胎,后来再也怀不上。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直到年过四十,才发现是丈夫和侍妾合谋,在她保胎的药里掺了红花。
她与丈夫婚配并非彼此所愿,而是陆家衡量后的决定。当年她父亲率兵十万收服南越,为免朝廷猜忌,放弃了原本与皇城世家的联姻,把她下嫁给了辽南万明府徐同知的儿子。
徐同知寒门出身,京中无人,能坐到同知之位,三分运气,七分本事,这样的小门小户与陆家将门世家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徐同知以为搭上陆家这条船,日后还有升迁入京的希望,对陆家抛来的橄榄枝无有不应。
陆璟年幼时备受父亲宠爱,父亲教儿子习武、兵法,从不让她回避,这让她以为自己也能建功立业一番。她祖母就曾替夫带兵守边,得了朝廷嘉奖。但她越大也越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想就可以。为了家族存亡,她只能听从父亲,嫁进徐家。
婚后,她也努力说服了自己,尽力做一名贤妻。
但对方对她极为不喜,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她曾偶然听到丈夫说她膀大腰圆五大三粗,不像个女子。
还嫌与她同房有汗酸臭。
她怀不上,那时候夫家人也常说是她爱舞刀弄枪伤了身体。
她信以为真,容忍半生,到头来却告诉她,孩子是丈夫亲手杀死的。他嫌她恶她,甚至亲生骨肉流她的血都不能容忍。
圆真师太在修行之前,脾气并不算好,得知自己与杀子仇人磋磨半生,终于忍无可忍,将刀架在丈夫脖子上,逼他休弃自己。
他若不从,她就将他们这一府上的人都砍杀干净。
到她年迈,同知已退,徐家一家子都扶不上墙。陆璟父亲陆江也已去世,原本赫赫有名的将门经三世而衰,她就算将丈夫一府上的人杀完,也影响不到什么大局,最多交代自己的性命。
她拿出鱼死网破的气势,先夫不敢惹她,终是出了休书。
陆璟如愿成了弃妇,无处可去,好在她到了年龄,山上的比丘尼还愿收留她。从此这世上再无陆璟,只有圆真。
只是好景不长,当时朝廷办案,污蔑她们寺中藏匿罪臣之妇,非要将她们遣散还俗。
师太不愿,以死明志,但不久之后,她们一行尼僧还是被迫离开了当时的尼寺。
这之后,圆真师太与当年的尼僧多数都走散了,她一个人沿途修行,去过不少地方。
后来修行到宏明县,发现这里溺婴弃婴之事猖獗,她便索性占了一处破庙,落了脚。
这次天灾,她仗着寺中尼僧能打,又在天灾伊始囤了粮,并没有急着离开,直到最近实在撑不下去,才带着一群尚且年幼的女童上路,想前往南方气候更好的地方。
她寺中只收山中捡来的弃婴,等将孩子养到十四岁,便会为她们准备婚事——不让孩子削发为尼,也是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未满四十的妇人不能为尼。
不过她到宏明县不到六年,身边的孩子都还没养到婚配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和天照同龄。
路上孩子已经没了三个,要是再往下走,这些年幼的女童都不知道能保住几个。
得天照极力邀请,圆真师太考虑到现实,还是答应了。
答应之后的事,就由不得圆真师太了,她带来的女童都要留在青山寨,她以后收养的女童也都要为天照效力。
但天照会供她们吃喝,供她们学习。
天照还要求圆真师太不能白吃白喝她的,必须教她山中的子民练武,尤其是那些女子。天照还告诉师太,她自己改了名,从此姓天名照。
圆真师太意识到天照这些行为代表着什么,先是错愕了一瞬,但接着竟笑出了声。
“师太笑什么?”天照一边不解问,一边请圆真师太喝甜水“可乐”。
农场的海浪会冲上来一些“垃圾”,这些垃圾基本是一些肥料,但偶尔会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可乐,比如酥饼——一根长长的能打人的法棍。有时甚至还能捡到烤鱼。
天照不喜欢吃这些,她更喜欢生吃番茄,徐凤倒是特别喜欢可乐,但表示喝多了对胃不好。
至今天照从未将可乐拿出来给人尝过,请圆真师太尝,也是想拉拢她,她记得寺里其他尼僧说过,圆真师太是喜欢喝甜水的。
因为她喜欢喝,便每逢五为那些寺里的孩子调制甜水,被带来上香的孩子赶上了也能喝一小杯。师太自己却不怎么喝。
圆真师太捏着那圆圆鼓鼓巴掌大的铝罐,矜持地只感受了一口名为“可乐”的甜水,放下罐子,道:“无事,只是欣喜,能得施主庇护,是我等至幸之事。只是不知,施主怎会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从前问她能不能不出嫁而出家,在这样犯上作乱有违纲常的行事面前,都算寻常了。
天照听出圆真师太并无谴责之意,道:“我曾听师太点拨因家事踌躇不前的妇人,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我若是能活得痛快,又何苦紧把绳头做这样掉脑袋的事。况且,何为大逆不道?我若为道,这天下不顺我才是大逆不道。”
圆真师太原本就觉得面前的女童不凡,却不知道她竟有如此野心,如今在她面前已是丝毫不加掩饰。
她陷入了沉默。
天照善解人意道:“师太,你且在这边住着,看我行事,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变动,我定第一时间送你们离开,保全你和你的那些孩子。”
“你要如何行事?”圆真师太又捏了捏那铝罐,感受着上面沁凉的温度,问天照,“只是这样糊弄过城里的驻兵可不行。这片山脉虽还算宽广,但也容不下你吸纳太多流民,若是再次被驻兵盯上,可就没那么好逃脱了。还是你想打下柳州?”
如果打下柳州,面对的就不再是三千驻兵,而是十万叛军。
天照:“我已有些想法,但还需要一些时间。至于柳州,尚且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她又补充:“我的意图,在云柳山脉之南。此处,只可作为前哨,不可作为据点。”
听到后面这句话,圆真师太才算真正相信天照是深思熟虑过的。
圆真师太浑浊的双眸有了丝闪动。
天照没有错过师太的眼神,笑道:“届时,就算被驻兵发现又如何呢,只要师太肯助我,占下据点,进可攻退可守,或许师太也不必再带着孩子们颠沛流离了。”
圆真师太盯着面前俨然成竹在胸的女娃,不禁唏嘘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