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在山谷间呜咽,像指甲划在金属利器上,尖锐刺耳,凄神寒骨。
阿乔捂着鼻子,闷声打了个喷嚏。
白天一直出汗,里衣和缠在脸上的绷带湿了干、干了湿,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一是快点逃出去,二是能洗个热水澡。第二个算是奢望。
军营里喝口热水都费劲,平常百姓也不是日日沐浴,烧桶热水要费不少柴火,够一家人三天的口粮了。
远远的望去,妘繇所在的屋子没有燃灯。她今天问过好几个人那个被“金屋藏娇”的男子是谁,有看起来对军营十分了解甚至曾成功出逃的全氏父子,有人缘好得不得了的小眼睛漏缝,还有来得虽晚但能快速在这信奉丛林法则的军营里站稳脚跟的何老十,谁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唯一共同的认知便是,那人是妘繇的姘头,俗称“奸/夫”。
曾有人远远地见过一眼,那日风急雪骤,这人裹着一身厚厚的雪白皮裘,从马车上被妘繇扶下来,刚一落地,还没站稳就甩开了妘繇手,一个踉跄,还是扶上了人家的手。
这男子面无血色,那双唇白的近乎透明,眉眼好看的很,剑眉星目,却透露出一股沉暮之气,病的快死了。但往哪儿一站,就像说书先生讲的江湖侠客,可惜是那种夕阳黄沙下刚和仇家一绝死战身受重伤的形象,大有慷慨悲壮的意味。
阿乔心道,这人听起来活得也不痛快,已然油尽灯枯,倒不如快点自我了断,省的她还要费心怎么给他下毒。南无阿弥陀佛,这人和她无冤无仇,若非军营防守太密,她也不愿害人性命,若他有家眷,待一切事了,沈家平安后,她一定暗中多多关照,当做补偿。
万籁俱寂,唯有晦月醒着。远远的瞧着一个灵活的身影在一朵朵白色营帐中闪来闪去,阿乔左右绕了一圈,摸清了从妘繇的屋子到营地门口的所有可行路线。
妘繇几乎把大部分的巡逻兵力都布置在了营地周围,这里名为军营,实则是个囚笼,他们就像一群签了身契的奴隶,要在某个斗兽场上和敌人一决生死。
路线摸清楚了,大事一解决,困意便止不住的上涌,突然间阿乔双耳像被衾被罩住一样,风声、焰火哔剥声、还有人声,遥远又朦胧,连带着头脑一起发懵,眼前的景物倒还清晰可见,就是一时间说不出叫什么名字,阿乔一摸额头,果然,发烧了。
她没日没夜的折腾了两日,先是敲登闻鼓和贪官王旬斗智斗勇,又空着肚子从粮仓逃跑,接着在鼠道里和妘墨互砍,寒冬腊月的还在暗河里泡了一个时辰,囫囵觉都没睡,就被黑心肝的妘墨拐上了山,还被全氏父子下了迷药,好不容易反败为胜,又时运不济的遇到了亲自押运粮草的妘繇,被拐进了军营....
然后呢,入军营的第一个晚上,饭都没吃上就和人打了一架,得到了二十营的接纳,今天又打了很多架,阿乔扶额,就算来个铁人也能被这密集的行程折腾个半死。
好在她对发烧很有经验,先深吸一口气,再把双眼瞪圆,凉气窜入头顶,身体的紧张感会让大脑认为现在很危险,从而刺激头脑快速清醒。但为什么会有人声?
她一直是贴着营帐跑,此刻刚准备迈出脚尖蹿往下一个营帐,就被地面反射的萤弱烛光吓了一跳,大半夜的,谁提着灯笼在外面晃悠?阿乔急忙收回脚尖,这下子是真给吓清醒了。
“妘阖!休得无礼!”一男子沉声说道,“早和你说了不要跟出来..”
妘阖不等这人说完,手中的一只拐杖已经举了起来,愤怒的打断道:“二叔!你是我亲叔叔吗!?你到底帮我还是帮他?!他奶奶的,素来只有我阖爷抽别人鞭子的份,这小子来军营的第一天,竟然敢对我用军法,还喊了那么多人去看!今天遇上了算他倒霉,非得好好教训一顿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
男子无奈叹了口气,扶着妘阖的双手一摊,“你来,我倒要看看你伤成这样怎么给人家教训。”
妘阖才挨完军棍,用的是不伤身体底子的打法,但也免不了要拄着拐杖才能下地行走,此刻拐杖被高高举起,大臂一挥,就能像甩鞭子那样把拐杖当做武器丢到仇人身上,被他喊做二叔的人也适时松开了手,没了倚仗,妘阖顿时双腿一软,向前栽去,摔了个狗啃泥。
妘阖摔倒的方位,恰好正对着江逸。而让妘阖在众目睽睽之下沦为笑柄的人,也是江逸。
江逸见状忙隐着笑意往一旁挪了几步,那被妘阖喊做二叔的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概在想家族里是怎么生出这等蠢物的。到底是叔侄,还是弯腰把人扶了起来,不过起身的同时,不动声色的把拐杖给超远踢了一脚,省的这蠢物真的朝人丢拐杖。
“江公子,在下乃步兵营的校尉妘讼,”男子将妘阖的手臂搭在手肘上,腾出手来,双手抱拳行了一礼,“久闻公子大名,此次前来,便是为妘公子招贤纳士。”
江逸淡淡回了一礼,“江某前些时日和人打了个赌,可惜赌运不佳,输了个倾家荡产,连自己都赔给妘家了,妘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一声即可,江某力所能及之事,定当竭尽全力。”
“他奶奶的,少在哪里装傻充愣,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还敢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妘阖刚想撸袖子,立马斜扫了一眼自己的二叔,省的他一松手,自己又会摔个狗啃泥。
屁股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更让他心底的仇恨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的炸响,眼瞧着妘讼没松手的意思,才撸好袖子,往前伸出一只腿,“二叔,和他废什么话?就算把他弄死,妘繇那娘们也放不出个屁来。”
妘讼眯了眯眼,并未阻止妘阖,而是拔高音量打断妘阖的话,态度上也一反之前的恭敬,对着江逸说道:“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
他顿了顿,试图从江逸眼中看出一点情绪,“要是让新政推行不下去,就要让那沈太守交不上赋税,每年各郡缴纳的粟米布匹都有定数,清河不种桑,要去临泽换,恰好沈家在临泽毫无根基,这清河郡的各世家,那可是拼了命的囤布,推高布价,还要高到他沈用沈氏的财力、人脉都换不到的地步,让他知难而退,自请辞官,好挫一挫那新帝小儿的锐气。”
“江公子的算数肯定比在下好,帮我算算,这清河这么多世家算来算去,怎么还是让沈太守险些凑够布匹了呢?”妘讼的尾音拉的又高又长,好像当真对此感到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