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宫宴。
入夜,无数盏宫灯被同时点亮,衬托的紫禁城上方的天色煌煌如同白昼一般。
皇家年宴是每年最重要的宴会,宴席就摆在太和殿前。
说是年宴,但基本也没什么其他布置,换个说法大概的意思就是,大家伙儿都辛苦一年了,齐齐整整坐下来吃顿饭吧。
想霸凌同僚的,想向上谏言的,想互相结党的,也都看在年宴的份上,先消停一下,明年再说吧。
于是,虽然数九寒天,席面又是在室外,宗室亲贵文武重臣们身子稍微弱点的都冻的瑟瑟发抖,但大家也都看在这是皇家年宴,能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份上,努力表现出了一种和平共处,觥筹交错,外加共同祝祷大清盛世升平的“和平”气象。
康熙的座位依旧是最高的。
他注定了不能走下来“与民同乐”,只能被文武大臣和亲贵们恭敬劝酒。
在喝了几杯之后,康熙带着笑意的目光,掠过下面那些言笑晏晏、暗藏机锋的脸孔,最终落在了身侧的陆仁嘉身上。
原本这宴席,陆仁嘉是不可能有个座儿的。原因无他,他毕竟是被废了的。但是有康熙的暗中交代,内务府排座位的时候,还是给了他一个最靠近康熙的地方。
仅从座儿的位置上来看,他又压了众阿哥一头。除了挨着他的三阿哥胤祉脸色尚可,五阿哥七阿哥神游天外看不出表情之外,其余几个阿哥都表情都很精彩。
但这谢康熙都看不见。他正用一种欣慰中带着无限感慨的复杂目光,看着陆仁嘉。
陆仁嘉今日分外扎眼。
他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团花常服,是内务府按例赶制出来的。不知为何,这件衣服让他看起来又有了几分还是太子时的盛气凌人。
这气势再上位置,让他刚进宴席时就惹了无数眼神和暗中关注。
但陆仁嘉毫不在乎。此刻,他正侧着头,小声同身边的瓜尔佳氏耳语着。瓜尔佳氏不像他那么平静,反而显得有些拘谨,不时抬眼小心地瞥向上首的康熙。
康熙看了一会儿,见儿子没接收到对视信号,在心底叹了口气后,马上又收回目光,转向了一众皇子们。
除了陆仁嘉,今夜宴席上最惹眼的当属十四阿哥胤禵。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吉服,腰束玉带,意气风发地坐在几位兄长之间,正与九阿哥胤禟低声谈笑。
看到胤禵,康熙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胤禵,表面上在和胤禟说笑。但他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陆仁嘉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八阿哥胤禩坐在稍远些,姿态从容优雅,唇边噙着温和的笑意,正与邻座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宗亲寒暄,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祥和的年节氛围里。
李光地跟萧永藻和几个同僚喝了几杯,见康熙端坐在上首,视线在群臣身上打转,忙拽了拽萧永藻的衣角,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向康熙敬酒。
萧永藻接收到暗示,忙端了酒杯跟李光地一起走向康熙。
两位都是重臣,康熙自然给面子,看二人一同饮下后,他含笑端起面前的温酒,浅浅抿了一口。
但抬眼间,他看见自己的几个儿子,老八、老九、老十四三人的眼神默默交汇了一瞬,随即又很快分开。
康熙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是寻着三人的视线看过去,他又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换句话说,他们准备接着大宴搞事。
康熙心中警铃大作。
因为刚才那兄弟三个视线的交汇点,就落在自己多看一眼眼疼,少看一眼又觉得心理的空落落的,眼下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二儿子身上。
康熙默默叹了口气。大过年的,还不消停啊...
但是现在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保成退下去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酒过三巡,年宴的气氛愈加热络。
胤禟放下筷子,向胤禵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胤禵会意,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他亲自执起桌上那只沉甸甸的赤金錾花酒壶,又拿起一只同样质地的酒杯,昂首阔步,径直穿过谈笑的人群,朝着陆仁嘉的席位走去。
他的步履带着战场上特有的沉稳与压迫感。
“二哥!”胤禵的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桌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他停在陆仁嘉案前,笑容热络得恰到好处,“弟弟此番出征归来,尚未与二哥好好叙话。今日年宴,良辰美景,弟弟敬二哥一杯!祝二哥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陆仁嘉正夹起一块蜜汁火方,闻言立刻放下玉箸,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胤禵,眼睛倏地亮了。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那热度几乎能将人灼伤。
“十四弟!”他声音里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惊喜,仿佛胤禵不是来灌酒的,而是特意来满足他心愿的使者,“快坐快坐!正想着找你呢!”
他热情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动作自然得让胤禵都愣了一下。
胤禵准备好的劝酒词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准备好的“兄友弟恭”姿态也僵了僵。剧本……似乎没按他预想的走?
他僵硬的在陆仁嘉旁边坐下,心底带着的戒备。
陆仁嘉已等不及,他一把端起胤禵刚为他斟满的酒杯,二话不说就干脆利落地仰头饮尽。
“我先干为敬。”
陆仁嘉咂咂嘴,随手将空杯往案上一放,“十四弟,你快把战场上的事儿,快跟二哥细说说!”
战场啊,以前他最常去的地方。真是让人怀念啊。虽然现在他去不了了,但是能听别人讲讲也是好的。
陆仁嘉双眼冒光,“你那天说准噶尔那帮人,弄到了极厉害的新式火铳?是不是真能连发?射程有多远?威力比咱们神机营的鸟铳如何?”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求知欲。
胤禵端着酒壶的手顿在半空。
老二现在...可真会说话,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他最引以为傲的军功上。
他侧目看着陆仁嘉,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
这人还是胤礽吗?现在的胤礽,与他记忆中那个倨傲敏感,稍被撩拨就暴跳如雷的形象,判若两人。
不对,很不对!
胤禵准备好的“激将”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
虽然他平时也被人捧着,也被下属拍过马屁,但是被胤礽这么恭维,还真是第一次。
胤禵很不习惯。
过了许久,直到陆仁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胤禵才定了定神,压下那丝怪异感,重新堆起笑容。
他一边拿起陆仁嘉的酒杯再次斟满,一边顺着话头答道:“二哥谬赞了。那火铳确实邪门,射程远超我军所用,连发迅捷,威力惊人,我军几个好手,就是吃了这亏,臂膀都被打穿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重新斟满的酒杯递向陆仁嘉,眼神带着无声的催促——喝!
“竟如此厉害?”陆仁嘉仿佛没看到那杯酒,只沉浸在火铳的描述中,脸上满是惊叹和神往,顺手接过酒杯,又是“咕咚”一声,杯底瞬间见空,动作流畅得如同喝水。
“十四弟果然神勇!能在如此利器之下稳住阵脚,击退强敌,真乃我大清之‘战神’!”
陆仁嘉放下空杯,毫不吝啬地送上的赞美,语气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
胤禵被这“战神”二字捧得心头一热,一丝得意油然而生,连带着看眼前这个“二哥”也顺眼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又拿起酒壶去斟酒,“二哥过誉了。不过那群蛮子,仗着利器逞凶,着实可恨!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