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愣住了。
脖颈传来浓重的窒息感,霎时嗓子发哑,如同尖锐扁平的锋刃,寸寸割下肉,弟子牢牢扒住脖颈上的手,脸色涨红,双眼几乎要凸出来,就在即将失声之际,慕栖一把抓住人,疾言厉色:
“他是涵虚宗的人。”
“……”
手倏而一松,裴初呼吸粗重,喘了两下,随即低身跟弟子脸对脸:“我问你,这届论道比试规矩是谁定的?”
“……”
弟子闭眼充耳不闻。
“我们是首徒的陪嫁,”慕栖剑鞘抵住弟子下颌,在旁唱红脸,“此次前来是应了首徒召唤,你但说无妨。”
许是方才祁白川的话起了作用,弟子审视良久,在掠过对方苍翠的衣袍花纹后终于松口:“往年规矩仙门共同商定,今年涵虚宗出了意外,任何有关论道之事皆不得参与。”
“……”
“不得参与?!”
裴初放轻声音,似乎是难以置信,“往年有过这种情况吗?涵虚地位举足轻重,岂能说禁就禁,谁有这种权利?”
“……”
弟子沉默片刻,道:“论道徇私舞弊,或不正当手段赢得比试者,会剔除近几届论道名额,且这期间内,所属宗门不得干预仙门论道任何事宜。”
“……”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涵虚地位虽高,但毕竟不是仙首,面对众矢之的也无力对抗,除非苍梧出面干涉,不然只能处于被动。”
“……”
“祁师兄就是如此,此次论道并非他意,而是那些人逼迫所致,连沈宗主都无法阻止,你就算问了也改变不了……”
“……”
“不行!”裴初果断道,“他是我们公子的夫人,我不能……”
话音骤止,灵力席卷四方,台上忽地传出一声轻响。
抬头看去,祁白川突然撤去长剑,平衡打破,清风化刃,“咔嚓”一下截断了一绺长发,对面修士显然没料到这个状况,猝不及防之下随着力度倾身向前,祁白川目光轻移,错身时掠过了台下的身影。
几人都看见了他眼底的淡漠。
有些心不在焉,像是蜉蝣撼树,面对不足挂齿的鸿毛,叫人无法提起分毫兴致。
修士步伐趔趄,后背展露无遗。
本命剑流光溢彩,焕发出与众不同的瑰丽,空中响起细微的清啸,久未出鞘的战意终于爆发,整座台面似乎都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笼罩之下,这该是个很好的偷袭机会,只消稍斜剑刃,便可斩下头颅。
锋刃越来越近,冰凉挨上肌肤,修士瞳孔慢慢缩小。
嗤——
他下意识闭眼。
身体倾斜,“噗通”一声翻滚在地,天旋地转,衣襟传来冷汗的湿润,感知回归,他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完好无损。
“……”
心中错愕,猛地抬头,就见那边的人背光屹立,两指揩住嗡鸣的锋刃,然后轻轻一弹,长剑在光晕中恢复寂静,像是退潮的浪花,不甘又妥协。
祁白川转眸收剑,风轻云淡。
“……”
这惊为天人的一幕其实只发生在瞬间,远处几位宗主却各个握紧了手,面上如同打翻了颜料。
偶有激动者想要起身,却在关键时刻意识到什么,生生逼着自己坐回原位。
几道视线不约而同都看向了陆烛阴。
陆烛阴假寐不语。
“……”
某种窒息的沉默酝酿发酵,却无人敢出声。
任谁都看见了那一招闪躲的流畅,锋芒转瞬即逝,明摆着故意戏弄,但比试开始,若无意外不可擅自干涉,几位宗主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满场追逐。
“陆宗主,”离近的宗主压低声音,“首徒实力……似乎有些不对。”
“……”
陆烛阴并不言语。
“他好像……”宗主迟疑了少顷,“变强了不少……”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邻近的几人都心知肚明。
不是变强了不少,而是变强了许多。
上届论道虽大放光彩,但实力却在可接受范围,与第二名对上时也纠缠了许久,才险险拿下魁首。
这届论道却已经游刃有余。
“陆宗主,在场的人中属您年高德劭,我们都没见过当年那位诡修,不太清楚他的修为……”他试探道,“依您之言那位诡修天资平凡,甚至算得上差,这二十年来修为应当无甚变化,可若他隐藏实力……”
“你仙寿几何?”
“……”
“不足三百。”
“他不足四百,”陆烛阴慢慢道,“任他资质如何低下,四百年也足以摸到门槛。”
“……”
“那这论道岂不是……”
“他反击了吗?”陆烛□□。
“……”
“第一招下去,那修士夺得先手,让他不得不防,常人面对直击,自然以牙还牙,因为两剑相抵,贸然后撤很可能反噬自身,甚至无法立即收回力道,本命剑会伤害到自己。”
“……”
陆烛阴轻笑了两声,嘴里的话余韵深长:“他干了什么?”
“……”
——他干了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灵光猝然一闪。
他从侧边错身,本命剑受到对方压制,两把长剑向他袭来,奈何祁白川剑法精练,不但成功控制力道,还躲开了对方收不回的招式。
然后他趁机换招,剑刃掠过对方脖颈……
不,不是略过。
是停顿一瞬。
“……”
修道者不论灵佛诡,皆可攻可守,平常出招使剑皆是攻,守的定义同样如此。
修为高深者身体血脉强度要更加强悍,面对敌袭身体会自动形成防御,若是修为差距过大,对方甚至连身体的自动保护都破不开,招式打上去也都是瘙痒。
所以为及时止损,出招前大多会试探差距。
就像祁白川那样。
“……”
心脏怦怦直跳,某个惊人的秘密浮出水面,宗主滚了滚喉结,不由自主看向了顶上的两人。
沈无眠拧着眉,旁边的中年修士褪去温和,二人视线都集中在了台上,面色也算不上好看。
“剑法确实精练,”耳边传来陆烛阴惋惜的声音,“可惜没多少灵力。”
……
台上周旋的修士突然止步:“放弃吧。”
祁白川闪身一躲,剑气险险划过。
“若你能杀我,刚才早就杀了。”修士说,“你很厉害,剑术高超,身法巧妙,但你发挥不出你的实力。”
祁白川瞥去一眼,脚下一转,二人驻足而立。
“我第一剑落下时,你被迫正面迎敌,接的艰难,我能感受到,现在的周旋不过是强弩之末。”
“……”
“当年现身时真容示众,也为了节省灵力,”修士顿了顿,“仙门虽更迭换代,经历佛诡一战之辈所剩不多,可无相宗宗主就是其一,若你真如传言一般,二十年前就已经被他认出,何必如此苦苦挣扎?”
“……”
“莫不是为了苍梧宫宫主?”
“……”
修士说:“传言你与他曾有私情,但最后未能修得正果……其实你自己也清楚,你是诡修,仙境的死跟诡修有关,宫主最厌恶诡修,你是阳关道里走出来的人,他能留下你不过是为了调查仙境陨灭的真相……你二人最后打起来,不就是因为灵诡不容?”
“……”
修士徐徐劝诫:“涵虚宗与苍梧宫为故交,沈宗主念及情谊保你,恐怕也是好友临终之言,如今涵虚自顾不暇,只要你认输,沈宗主才能得到喘息……”
“你错了,”祁白川忽然道,“他最讨厌佛。”
霎时修士脸色变了几番。
“他最后留下人也不是为了仙境。”
“……”
“那是为了什么?”少顷的沉默,修士嗤笑一声,“是因为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