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七偏过头,转而挑眼看向站在明处的少女,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两年不见,段呦呦又长高了一些,脸颊上的肉也清减了许多,性子看起来倒是沉稳了不少。
想到这,段十七突然又想起她走到无人的小巷里跳脚的那晚,脸上漫出细微的笑意。
前年,段十七回都城复命,正好迎面撞上气呼呼往巷子里走的段呦呦,生气的模样和她八岁那年没什么两样,擦肩而过的那一眼,段十七瞬间认出她。
当时天色渐晚,那条巷子又幽深安静,段呦呦身后也没人跟着,段十七没时间犹豫,转身就跟在她身后,攀上巷子的高墙默默守着。
没多久,段十七就看见,十四岁的段呦呦带着鼻音在巷子里悄声发泄,绣着珠串的鞋子一下一下在青石砖上用力踩着。
含糊的鼻音模糊不清,段十七踩在墙上俯耳去听,也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不公平”,“臭蠢蛋”。
略长了些年岁的段呦呦,已不似幼时那般娇纵放肆,脾气也得挑着时候发,骂完后,怎么都有点不畅快。
想来也是,骂人嘛,讲究的无非就是当面输出,管它粗俗优雅,看见成效的那一刻才算是心安气爽的通畅。只可惜,正当年少的烈焰娇花给自己加了一层束缚——段家的顶梁柱要得体,要靠谱,要藏得住情绪。
等到段呦呦收了声,抹完脸走出去后,段十七才从墙上跳下来。上挑的眼尾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段十七学着她也小声念了几句“臭蠢蛋”。
只是走出阴暗的巷子后,稚嫩的少年又恢复到先前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
“小姐,它要是被抓到了会被打死吧?”,金针紧张的在段呦呦耳边小声问道,害怕引来其他人的视线。
“不会。”,段呦呦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腰间雕成两只小狗的白玉挂坠,然后弯着腰走向小黑狗。
段呦呦学着印象里大饼二饼的声音,一边叫着一边靠近小黑狗。
可怜的小黑狗听见段呦呦的声音后,竟被吓得瑟瑟发抖,再贪暖,也得磨蹭着松开嘴里的狐裘,拖着一只瘸腿躲到暗中的缝隙里。
段呦呦披着斗篷行动不便,没能及时捞住它,后面任她怎么逗弄小黑狗都不肯再出来。段呦呦只好先让金针去买点荤食和小袄子,看看能不能将它引出来。
“汪呜~”
小黑狗孱弱的叫声自段十七脚边传来,他和小黑狗一起隐在黑暗中,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拐角处狭窄且背光,段呦呦站在外边丝毫看不清暗处的情况,只能靠小黑狗微弱的呜咽来猜测它的位置。
一线光明,一线黑暗,离得太近了。
段十七不自觉屏息,紧抓着大腿与段呦呦相对而立。
近,从未有过的近,中间隔着的不再是窗边到街角、都城到南溟这样可丈量的距离。段十七像是被定住,猛然被扔到段呦呦眼前。
措不及防在这一刻与心中的执念相遇,还没来得及堆起防塔的段十七,顷刻就被积累多年的情绪冲垮。段十七闭上眼睛,周身萦绕着渡口阴冷的空气,脆弱不堪又无处可逃的粘稠气息充斥在这狭小、逼戾的角落,不断向下挤压着段十七,好似要将他压缩回当年七岁的大蠢球。
——“抓住他,抓住那个小瘟货”
耳边又传来遥远的追赶声、叫骂声,吵得大蠢球头昏耳涨,痛苦不堪。
“小黑,快出来呀。”,段呦呦还没有离开,在外面等着缩进黑暗处的小黑狗。
段十七睁开眼,蓦然映入眼中的,还是那个穿着水红色毛绒斗篷的段呦呦,站在阳光下,有好几次目光和段十七对上了又移开。段十七被吵得眼神凌乱,一双慌乱的眼睛正紧紧追随着她。
段呦呦在外面一句一句轻声喊着,和小黑狗站在一侧的段十七一时竟分不清她叫得到底是哪一个。
段十七忍不住又想要相信她,就像八年前的大蠢球,充满不安的孩童很容易就被触手可得的温暖所迷惑,然后甘然的酣睡在自己编织的甜蜜梦境里。
他太想要那份庇护了。
等咸湿的海风忽的吹打在段十七的脸上时,他才豁然清醒过来,一边后悔自己做出的荒谬举动,一边心存倾肠诉苦、热泪重逢的妄念。
段呦呦没想到,黑暗中竟然还藏着一个半大的少年郎,穿着暗蓝色的锦衣,抱着小黑狗面露忧愁,这样的穿着打扮出现在狭窄的暗缝里,很是奇怪。
段呦呦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客气问道,“搅扰了,这是你的狗吗?”
“不是。”,段十七藏在袖间的手狠狠的揪住自己的大腿肉,压下心里翻腾的委屈。
深吸一口气后,段十七挂起勉强得十分明显的假笑,把小黑狗托到段呦呦面前,“你带它走吧。”
脖子中间的那颗朱砂痣在少年开口间跳动,强装镇定,却又忍不住吐露出难过和不甘。
段呦呦小心接过面前的小黑狗,正欲和他道谢,就看见蓝衣少年一阵风似的转身走了,束在身后的长发甩的乱七八糟,四仰八叉的。
“小姐?”,金针手上还捧着刚买来的一袋肉包子。
段呦呦和金针一样不解,她摇了摇头表示奇怪,忽然出现的少年,和忽然被交到自己手上的小黑狗。这件事和昨晚做的算盘精噩梦一样,都让段呦呦印象深刻。
在回段府的马车上,小黑狗被段呦呦用小袄子包裹着,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就叫你,段小饼怎么样?”
“汪汪~”
“哈哈,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名字。”
路过的段十七恰好听到这一段对话,压制了一上午的涩意又一次冲向修修补补了无数次的堤岸,奔涌而出,洋洋洒洒地留下一大片漂浮着残木枯草的混乱回忆。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起了名字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春花,意思是春天的小花,这样你的身体就会和春天的小花一样越长越好,健健康康的,然后还能越来越好看。”
——“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对吧。”
呵,她认不出自己了。
“段春花”
段十七停在原地,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终究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半步。
多年来他给自己编造的梦境,终于在今日得以窥见一丝天光,却发现这洞隙大得过分,处处都是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