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车时已经四点了，姜妗估计了一下时间，到那边应该刚刚好五点钟，正好是她预计的时间到达。

公交车驶入隧道，整个车厢都陷入黑暗。车身突然颠簸了一下，姜妗没坐稳，头往前一撞。她闭着眼睛做好被撞疼的准备，可过了几秒钟，她没感觉到丝毫痛意。她睁开眼，看见陈见山的手挡在她额头前。

姜妗抬头对上陈见山的眼睛，黑暗的车厢里，只有她的眼睛是亮亮的。陈见山收回手，拉住她的胳膊往后靠：“小心点。”

姜妗垂下眼：“谢谢。”

“你是不是很怕疼？”陈见山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姜妗瞪大了眼睛，她怕疼这件事，连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舅舅都不知道。

“猜的。”陈见山说，“这次真是猜的，上次你涂碘伏的时候我就感觉你好像很怕疼，那点小伤口，一般人不会像你这样疼得龇牙咧嘴。”

“你才疼得龇牙咧嘴！”

两个人聊着，公交车驶出隧道，车厢亮堂了起来，不远处就是站点。

姜妗跟陈见山一起下车，陈见山环顾四周：“姜妗，你带我来这荒郊野外，不会是想把我卖了吧？”

姜妗说：“是啊是啊，我说我这边有个肤白貌美的贵公子，能卖不少钱。”

“真的啊？”陈见山故作震惊。

“真的！”姜妗眼神坚定地点头，“你快跟我来吧！”

陈见山笑笑，跟上了姜妗的步伐。

姜妗带着陈见山到一个废弃的游乐场门口，她跑到铁门外的电表箱里拿出一串钥匙，把铁门上的锁打开，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欢迎光临我的乌托邦。”

陈见山其实也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会有一个废弃的游乐场，也没有想到姜妗会有钥匙，看起来，她像是熟客。

姜妗看出来了他的疑惑，她说：“这里原本就是个私人小型游乐园，不对外开放的，所有人是我爸爸朋友，我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玩，我爸去世后，这里也废弃了，但我还是会时常来这边，所以那叔叔就把钥匙给我了。”

陈见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她走进这个废弃的游乐场。旋转木马、摩天轮、碰碰车，游乐场里的小型娱乐设施这里都有。陈见山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小时候看到别人坐旋转木马和摩天轮，他也是会很羡慕的。

姜妗带着陈见山走到旋转木马前，她说：“这些设施都废弃很久了，唯一还能用的就是这个旋转木马，你坐上去看看。”

陈见山看着眼前有些破旧的旋转木马，一步跨上去。他的身量坐旋转木马确实有些滑稽，可陈见山坐到旋转木马上，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开心。

好像自己曾经的遗憾被人填补了。

姜妗跑到旋转木马后面，按下开关，木马就开始旋转起来。旋转的速度特别慢，还会发出难听的声音，但是他们两个人都不在意，姜妗笑着问陈见山：“怎么样？好玩吗？”

陈见山看着底下眉眼弯弯的姜妗，露出一个无比真心的笑：“谢谢你，姜妗。”

“你等等啊！”姜妗说完，又跑到不远处的电闸前，往上一推。

悬挂在旋转木马上的所有星星灯，在那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灿烂得恍若身处星河。陈见山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不远处朝他挥手笑的姜妗，眼神都温柔了起来。

“这都是你弄的？”陈见山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和姜妗坐在台阶上聊天。

“是啊，我每次不开心了就来这。”姜妗说，“是不是会很开心？”

“对了，我还有个秘密基地，你想不想看？”

陈见山颔首：“想。”

姜妗勾勾手指：“跟我来！”

姜妗和陈见山走到摩天轮的背后，那里有一处灌木丛，姜妗扒开那些草，指着那片墙对陈见山说：“你看。”

陈见山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片墙上用粉笔写下了很多字，字迹都很清秀。

他往前走了几步，墙上最早的字迹，是2008年写的。

“2008.3.2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陈见山继续往下看。

“2009.5.4 我好想他们。”

“2010.7.9 他们都说，我没爸没妈，是个野种，可是我有的。”

“2011.11.25 我讨厌他们。”

“2012 8.24 明年。”

接下来的几年，一直到2014，都是“明年”。

“明年是什么意思？”陈见山问。

“不告诉你！”姜妗从地上的盒子里拿出一只粉笔，在墙上写下：2015.10.6 年年。

陈见山看着她写下，也没有看懂她写的什么。姜妗把粉笔递给他：“你也写一句吧。”

陈见山思考片刻，拿起粉笔写下：2015.10.6 陈见山和姜妗，岁岁。

姜妗看这这行字，有些错愕。他的岁岁，和她的年年，是同一个意思吗？

在今年遇到陈见山和黎初之前，姜妗一度认为自己今年还是会在这片墙上写下“明年”。明年，明年就会好，明年就会有人来和她做朋友，会有人一直站在她身边陪着她。但她今年遇到了，遇到了黎初和陈见山，所以她今年写下的，是“年年”。

她希望年年如今朝。

姜妗看着天色渐晚，对陈见山说：“我们要走了，要不然会赶不上末班车。”

陈见山帮着她关好电闸，把门落锁，一起走到公交站等最后一班公交车。

“今天，谢谢你。”陈见山再次道谢，“这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我很喜欢。”

姜妗说：“不用谢，以后你要是不开心了，也可以来这儿。”

两人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返回陈见山家小区。

“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吗？”到小区门口时，姜妗突然问。

“当然可以。”陈见山带着姜妗走进小区往家走，半路上姜妗却突然找借口说丢了东西，她又返回小区门口找，让陈见山先上楼。

姜妗跑到门卫室找保安：“叔叔，我来拿蛋糕！”

保安从桌子底下拿出蛋糕给她：“你再不来，这冰袋都全化了。”

“谢谢叔叔了！”姜妗提着蛋糕飞奔向陈见山家所在的楼栋。

她提着蛋糕按响了陈见山家门铃，陈见山一打开门，便看见一个蛋糕盒子。

“生日快乐！”

陈见山只轻微提起嘴角：“进来吧。”

姜妗把蛋糕放到桌上，问他：“怎么了？你不喜欢生日蛋糕吗？”

陈见山说：“姜妗，我很多年不过生日了。”

姜妗看着陈见山，他脸上并没有过生日的快乐，反而有些伤感。

“你坐。”

陈见山走到沙发前，让姜妗坐下。

姜妗有些无措，怕是好心办了坏事：“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不过生日。”

“没关系。”陈见山说，“所以你今天带我去那个游乐场，也是我的生日礼物吗？”

“是的，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过……”姜妗脸上满是歉疚。

“我很喜欢。”陈见山打断了姜妗的话。

“什么？”

“这个生日礼物，我很喜欢。”陈见山说。

“真的吗？”姜妗心稍微放下了些许，“那你是不喜欢生日蛋糕吗？这个蛋糕是我和黎初一大早起来去做的……”

陈见山轻声“啊”了一声：“你们亲自做的吗？”

姜妗点了点头。

陈见山起身去餐桌上打开生日蛋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生日蛋糕，但也还是依稀能看见蛋糕上写的“陈见山”三个字。

“谢谢你，还有黎初。”陈见山对姜妗说。

“你今天说了很多次谢谢啦。”姜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陈见山拿出餐盘，切了一小块蛋糕吃，味道也很一言难尽。他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这才反应过来，姜妗来他家他都没问她要喝什么。

“你喝水吗？还是橙汁？”陈见山在冰箱前问她。

“喝水就好。”

陈见山拿出两瓶水拧开瓶盖，递了一瓶给姜妗。

他走到阳台上，姜妗也跟了出来。她能感受到陈见山低落的情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陪着他站在阳台上吹吹风。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过生日吗？”陈见山喝了一口水，问她。

姜妗摇了摇头。

“因为我妈妈，是在我生日那天去世的。”陈见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神色淡淡的。

姜妗闻言捏紧了手中的水，她轻声说：“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嘛，不怪你，而且今天我确实挺开心的。”陈见山望向远方，说，“要是我妈妈在的话，也会希望我生日开开心心的吧。”

“她是一个很温柔，很美好的人。”陈见山眉眼温柔得似水，“我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小时候，她是苏州人，会唱苏州评弹，吴侬软语，很好听。”

“你想她吗？”好半晌，姜妗开口问她。

陈见山眼睛里有水花，在月光下，像易碎的玻璃珠。

姜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开口唱道：“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沉饮食废……梁哥哥，我想你，梦中泪湿锦绣衣……”

陈见山一愣，看着眼前的人，她唱出来的苏州评弹，竟然不亚于他母亲。

姜妗的外婆是苏州人，她小时候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外婆每天都唱这首《梁祝·楼台会》，姜妗耳濡目染的，也就学会了。

陈见山安安静静地听着姜妗唱，没有打断她。

“我与你生前不能夫妻配，死也要与你成双对。梁兄。”姜妗一曲唱完，低头喝了口水，“小时候在苏州待过一阵子，只会这一首，你别嫌难听。”

“陈见山，生日快乐。”姜妗站在月亮下，对他说，“如果妈妈可以选择，也不会选择在你生日这天离开，无论怎样，还是祝你生日快乐，妈妈也会希望你，每天快乐。”

陈见山看着她，银白的月光在她周身镀了层微弱的光，她眼睛像是会说话，在对他说，陈见山，生日快乐。

陈见山后来也不过生日，却不再是因为妈妈，是因为姜妗。十八岁生日这天，让他记了许多年，他觉得再没有任何一次生日可以比得上今天。再没有人会在生日这天给他唱苏州评弹，给他做蛋糕，带他去废弃游乐园。

如果不是姜妗，那么陈见山的每一个生日，都会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