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的早上,婉受到宫人传唤,前去汉广殿。一路上她神思恍惚,可是自己和太子的事情被齐王知晓了?父王定是龙颜大怒,他要如何处置自己?
“父王!”婉进殿便直接叩拜在地。
“这些日我常想起你母亲,她刚嫁到齐国的时候,也比你大不了太多,只是性子比你温柔了不少。”齐王也不召唤婉起身,遥远的声音从大殿另一端传过来,沧桑中竟透着些许虚弱。
“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不承想她一眨眼竟去了,而我也老了。她还在的时候,一个心愿就是回莒国看看,虽然她从来不说。你母亲这一辈子都是在等人安排,除了遇到你和清儿的事。
你明年就要出嫁了,出嫁前回莒国一趟吧!住上一段时间,也算了一了你母亲的愿。现如今已是冬月了,不用急着回来。等过年开了春,再缓缓归来不迟。”
冬日的上午总是透着乍暖还寒的犹豫。从汉广殿里出来的时候,婉的心情亦如这冬日的阳光,温暖里又有着些许飘忽不定的空茫。她还小的时候,就总听母亲说起自己女儿身时在莒国的往事。
莒国,在她的心中,早成了一个既熟悉又永远无法抵达的故土。如今父王竟主动让她回莒国看看,这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爱?
很快就有莒国使者前来接洽婉回莒国的事,因为齐国是大国,又是齐王亲自安排,不久一切便安排妥当。阿娇阿房几日前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她们早以为此生再不会踏上莒国国土,谁知老天开眼竟还有这样一天。
主仆三人,外加使者、护送队伍十几人,就在一个冬日的午后静悄悄地出了宫。诸儿刚巧这几日出宫办事了,婉本想留些话让石之纷如传给诸儿,但毕竟是小女儿心态,思索再三还是作罢了,只是交代大力如果诸儿前来甘棠殿,把一个木匣子交予殿下即可。
出了城,车子便朝东南方向一路向下。如今已是冬月,路上行人萧瑟,偶尔穿过一两个热闹的集市,转眼便又陷入漫长的寂静与寒冷。婉刚离宫的兴奋,随着路途的颠簸慢慢又替换为对莒氏的怀念。
几十年前,母亲可也是沿着这条路为了母国的稳定,来到了齐国?那时路旁是绿荫蔓布,还是像如今一样的枯枝?她曾无数次幻想过离开齐宫,如今自由突然降临,就如同这冷冽的空气,既让人精神振奋,又让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大概走了十多日,终于看到了莒国的城门了。青黑色的城墙,虽不似临淄城巍峨壮观,却自有一番庄重,莒国国君派了朝中重臣和莒氏家臣在城外等候。
话说婉不过是齐国一公主,原无需此等盛大排场迎接。可一来齐国渐强,莒国国君前几年有心亲近齐国,无奈齐王都视而不见,莒氏在齐国的地位也时上时下,莒国君不得不这几年慢慢朝鲁国靠拢。
谁知近日齐王却突然致信让婉公主回莒探亲,这虽然不是正式会盟,但莒君不敢半分怠慢,早早已开始安排婉到来后的饮食起居;再者,莒君听说婉公主已许配给鲁国国君,明年即将以正妃身份嫁入鲁国,此次的招待事宜,重要性不亚于一场会盟。
莒君再三吩咐,既要宾至如归,不能拘束了婉公主,又要处处显得出用心,以示尊贵。
婉原本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探亲,谁知进宫后莒君直接在宫内接见了她,言语间甚是客气。婉虽然年龄尚小,很快便明白莒君此举并非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曾是莒国的女儿,而是自己的父亲是齐国的国君,于是很快按下自己初到莒国激动的心情,以国与国之间礼仪应对莒君的问候。莒君心里倒是大吃一惊,对面的女孩有和年龄不相符合的稳重,又是如此的清丽,怪不得齐王要把她许配给鲁君。
如此寒暄许久,婉才由几位家臣陪着,坐上了车子,马儿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左曲右拐,来到了一个院子前。
乌泱泱一堆人早已在门前等候迎接。婉下了车,看到对面为首的是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妪,由一名侍女搀扶着,看着倒有几丝眼熟。阿娇和阿房扑通跪倒在地,喊道:“老夫人!”婉这才明白眼前的夫人正是自己的外祖母,一时间竟说不出是激动、委屈还是伤心,直接扑到了老人脚下,老人也激动地搀扶起婉,把婉揽在怀中好一会,碍于众人在场,两人才收敛了激荡的心神,朝院内走去。婉这才得空细细打量着院子。
她随众人跨了两道门,才来到内院,院子的面积虽不能比肩长乐殿、安乐殿,但却比甘棠殿大了许多。内院的正中央是一棵老树,枝干大约需两人合抱那么粗,树上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婉问道:“外祖母,请问这颗是什么树?”
旁边有一中年男子答道:“是槐树,公主。”
婉记得母亲告诉她自己儿时的院里有棵老槐树,春日里结了槐花,他们兄弟姐妹都爱摘了来吃。想必这就是母亲未出嫁时住过的院子吧。进了屋,屋内的陈设倒十分简朴,尽管为了迎接贵客,收拾得整整齐齐,但却无法和自己的甘棠殿相比,不知是规制要求,还是外祖母家本身不甚富裕。
众人寒暄入座,老夫人才慢慢给婉介绍屋内前来迎接的众人。原来莒家子嗣并不茂盛,莒氏只有两个兄长外加一个妹妹。大兄长在鲁国做官,二兄长留在莒国,在宫内做官,就是今日迎接她并刚刚回话的中年男子。还有一妹妹,因丈夫在纪国做官,便随丈夫也一道去了纪国。老夫人原是当今莒君的姑姑,虽然身份尊贵,但族内人丁渐稀,莒氏在齐国这几年又不甚受宠,所以莒家这几年在朝内的地位远不如前。
那个中年男子说道:“婉公主蒙齐君天恩,可以回莒国小住,妹妹虽不在了,这却是她乃至我莒家的荣耀。屋子已收拾妥当,是你母亲当年未出阁住的房间,你且在这里好好住下,哪里有住不惯的,直接告诉我即可。
阿娇阿房多年不曾归乡,见了亲人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我已安排她们这几日回自己家,并另外拨了几个得力的侍女给你。你若一个人无聊,也可让小女盈盈同你作伴。”
这时有一少女给婉做了一个揖。婉抬头望去,那少女大约和自己年龄相仿,眉眼间倒和自己的姐姐清有几分相似,婉顿感亲切,上前拉住盈盈的手,对那中年男子说道:“多谢舅公妥帖安排,这些日就有劳了!”
大家又絮絮叨叨许久,聊到离去的莒氏,大家几次哽咽。冬日的天暗得早,眼见着黄昏将近,大家纷纷告别,也想让旅途奔波的婉早早休息。婉这才明白,这个院子原本是老夫人和老莒公的,老莒公走得早,四个孩子除了二儿子,要么远嫁,要么离国,现在这院子已成为二儿子的府邸,老夫人年事已高,对这样的安排也甚满意,平时也基本不问家事,所以整个莒家基本上是二儿子在操持。
此时屋内只剩下婉和老夫人两人,外人不在,婉便贴着老夫人坐下,似乎唯有这老夫人能带给自己一些属于母亲的温度。
老夫人缓缓说道:“你母亲当年离开莒国时,也比你大不了许多,好像比你现在还要瘦一些吧。
那年不知怎的,齐国有点看我们莒国不顺眼,当时的老莒君,担心齐国做出什么不利于我国的事,就想借着联姻缓解一下两国之间的关系。
可惜那时莒君没有适龄的公主,当时你母亲美名在外,又可巧是豆蔻年华,莒君就求我这个妹妹,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齐国。我心里万分不愿意,但想着国大于家,也只得遵从老莒君的意思。”
天渐渐暗了下去,屋内掌了灯,一老一少共同追忆着那过往时光,试图拼凑起莒氏那完整的一生。
婉就这样在莒家住了下来,虽是异国他乡,但婉在这里得到了前未所有的安宁。婉住的房间正是母亲出嫁前的房间,从这个屋子里,可以望见院子里的槐树,光秃的枝丫伸向青瓷白的天空,婉似乎可以看到春天绿荫如盖时在树下玩耍嬉戏的母亲,原来母亲也有过这种无忧无虑的时代。
舅公的女儿盈盈经常过来,盈盈和婉同岁,从小养在深闺,虽然平日里极为骄矜,但婉贵为齐国公主,又许给当今鲁君为正妃,身份尊贵未来更不可限量,盈盈就心甘情愿放低了身份,去亲近这位从未谋面但在家族口中一直有传闻的神秘少女。
因不是公主身份,盈盈便自在了许多,平日里只要父母同意便可城中随意穿梭。现在借着婉的名头,盈盈更是日日带婉去城里闲逛,今日去西市买布,明日去东市买花,莒城虽然远不比临淄城繁华,但是婉自小甚少出宫,这些于她而言都是新鲜至极的体验。两个女孩很快就熟稔了,最后竟到了日日同游,夜夜同眠的地步。老夫人和舅公也都乐得看两个女孩子这般亲近,对她们的行踪也就不太拘束了。
“盈盈妹妹,我真羡慕你可以这样自由自在。”一日两人闲逛到草药集市,盈盈硬要给家里养的猫配一些消化的草药。
盈盈不想婉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可惜这样的时光不多了,父亲这两年正在给我张罗合适的夫君人选。”
“妹妹有中意的吗?”婉问到。
“我的身份不是真正的公主,莒国又是小国,如果嫁到其他国家,最多只是身份低微的妃子。如果在莒国国内,似乎又没什么意思。”
“此话何意?”婉大吃一惊。
“莒国的兴衰全赖和周边大国的关系,而咱们家族一靠在齐国的姑姑,也就是你的母亲;二靠在鲁国的叔父。
前两年听说姑姑在齐国失宠,父亲在朝内的日子就连带着不好过了。今年来姑姑逝去的消息刚传来,就有宋氏一族在朝上攻击父亲,若不是父亲忍气吞声一味回避,这回子可能咱们莒家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还好后来传来你要嫁到鲁国的消息,宋氏才在朝上收敛了许多。”
婉表面上还是淡淡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原来哪有什么世外桃源,自己的婚姻不只是她个人的事,还影响到数百里之外的母族的荣辱。她也惊诧于这位表妹的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