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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惊幔最后的这一句话,君夫人并非第一次听到。上一个同她讲这句话的人,是霍纤入。
凝魂入梦来,奈何亲情去。
她知道,她一定会来。
虚幻中,樱草色的边缘,姐姐娴静恬淡的样子一如从前。她很想就这样,跟入梦而来的凝魂说说话,无论说的是什么,哪怕只有一句也好。甚至,痛斥谴责亦或复仇索命这些都不重要。
然而,不及她开口,那幻影仅一瞬便如泡沫一般破碎了。留下的话,就只有这么一句。
君夫人的这一面,没有人会活着看见。
一张面具用得久了,丑恶及冷漠也会随之融进骨血里。若有一天,真的要用自己的手去连皮带肉的揭掉它,噬心泣血的已然不是疼痛,而是揭落在手里的那一则笑话。
探获出君夫人留有的执念,风惊幔这个筑梦师无疑是聪明的。她楔入的点与霍纤入不谋而合。只不过,她之所以能将君夫人向崩溃的边缘推进,借助的是与霍纤入讲了那句相同的话。而那位前太卜纤入大人笃定的,则是君夫人断然没有揭掉面具的勇气,即便游荡在暗夜的地狱里漫无边际,她也一定会为自己曾经的选择死磕到底。
风惊幔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笑着流泪的时候,竟然可以美成这个样子。
她败得狼狈,但灵魂却从未屈服。
“若论成就太卜的天赋,资质根骨悟性灵力,我哪一点都远胜过你。师父他,他只是为了成全我,因为我那样苦苦的哀求他。而绝不是因为天定的人是你!”君夫人自说着自话,声音很轻,却突然在最后一句加强了语气。
猛然移动到面前的泪眼令风惊幔始料未及。
“我不是破解不出那个诅咒,我有办法的,我知道自己可以……”伴随着君夫人的语无伦次,一张脸紧跟着狰狞了起来。这句话不像是说给风惊幔听的。虽不知她口中的诅咒指的是什么,但无疑这个结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令君夫人心虚不已,经年垒砌的信念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倾颓。
这个程度,比风惊幔以为的还要夸张一些。若非她一定要寻衅刺激,君夫人大概也没什么兴趣跟她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上这么多。大厦将倾,这个时候苦果子还是要自己亲自咽一咽的。
君夫人袍袖挥起,于胸前一连做了三个怪异的手势,风惊幔顿觉自己被缚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这个捕鸟的器具就,很是对路。之前的肌肉骨骼疼痛难耐果然只是牛刀小试,万蚁噬心一般的痛楚已经安排在路上正沿着巨网的每一根经络轰鸣而来。
“啊——”
一声哀鸣几乎穿透风惊幔的一整阙梦境。
碰到有辟邪驱魔之效的经文,弃魂伏诛也还都说的过去,只是结局这般惨烈就……嗯,可见绝非善类没错了,搞不好跟恶贯满盈的怨灵凶邪有的一比。殷檀站在一旁凝神侧目,胆量如她甚至不忍直视。整幅的《月乌经》挟裹着那一团暗色的凝魂渐渐被燃起的幽蓝色的文火化烬成灰。
风惊幔将头挤过来轻搭在殷檀的肩上,“一念邪灵一念凝魂,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怕是一个人的内心早已被邪魔吞噬殆尽了,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情而已。还要天真的以为,那是本该属于她的人生。”
有感而发并非风惊幔之前被未知的疼痛惊吓出了错觉。早知君夫人会来寻仇,她又怎会不做准备。一直伏在暗处的殷檀和那卷被太卜柏昭加持过的《月乌经》就是她安排的绝杀。经文只能除恶。君夫人若无杀心,裹得再严实也只能当被盖。若其包藏祸心,越是恶毒则用起来越是得心应手。
一卷经文,到底还是用在了君夫人的身上,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这大概就叫,死不悔改。
而她感慨的,是君夫人最后的那个眼神。经文挟裹之下,魂魄淡去已成定局。那个眼神或许是她最真实的样子吧。没有不甘和倔强,风惊幔看到的,是遗憾。她苦于没有证据。以至在殷檀问她的时候,她敷衍着说没想什么。君夫人自己都不会相信的那两个字,还是随她一起长眠在逝去的光阴里吧。
云洲的历任太卜,皆是由星象排出的命盘得其出生的时辰及方位后推算而出的。若所出为一对孪生姐妹,命定的太卜却也只能有一个。辨识的难度可想而之。长大后,妹妹的资质更为出众,自己也对天命归属深信不疑。却不想对公子厚动了凡心,祈求师父成全以让其位。
奈何人心不足。为得到泼天权柄不惜以蛊毒嫁祸伤人,又为遮掩罪行泯灭人性囚困至亲。至死又对太卜的身份执念深重……
星斐花在风惊幔的手里不时的转动着,正是殷檀趁乱自栖梧宫带回来的那一朵。这花儿本就娇弱,在它彻底枯萎之前,不早不迟,刚好听完风惊幔讲述的这个故事。当然,借一锅热汤在栖梧宫大杀四方以及霍纤入两次入梦的章回也被她一并加进了叙述里。
不讲不知道。本以为自己掌握的线索足以将整件事件还原。顺来顺去最后只得跟殷檀说了一句,“事不关已,听听也就算了。”
“喂,哪有你这样的?说好拿一幅云锦给我看结果就打发我个筛子这不合适吧?”被吊起胃口的殷檀显然并不买账,“这件事中被省掉的细节那么多,你确定不再修补修补啦?”
风惊幔目光呆滞地道:“要不你一刀结果了我算了。我是筑梦师,不是天桥的说书先生。”
“诶!你说,如果你是纤入大人,最后一面你会跟君夫人说些什么?夫人是因为喜欢上了当时的皇子才甘愿放弃太卜的身份这个也是你用心眼看到的?”殷檀一把揪起栽倒在床的风惊幔,一连串地问道。
风惊幔索性在床上端坐好,不假思索地道:“君夫人这个人,无论是太卜还是王族,她都喜欢由自己掌控和选择。一旦得知自己仅为附属,这个打击一定比杀了她更为沉重。我会说:‘师父他老人家不是成全你的痴心,他只是想照顾你的面子。’至于那个,原因是喜欢上了什么人,是我猜的。”
“这也能猜?果然是花痴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殷檀道:“不过,她既知道了你的底细,你就不担心她死前已经跟秦恭俭说了你坏话?”
“怕——当然怕。她或许还有一句话的时间,但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怕她这种搬石头的操作砸得自己脚疼。不过呢,身为人母她自然不希望儿子心怀芥蒂的活着。这一层我赌她还有一颗慈母之心。”
风惊幔说完斜了殷檀一眼道:“还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就你提问题的这个水平,居然还好意思嘲笑人家筛子?”
“您说的极是!”殷檀小心地为风惊幔捏了捏肩膀道:“要不您再教教我,君夫人为什么突然病重还重得要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