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拓跋骨那日,灵州柳坡被晒得金茫茫,好似空中有几轮太阳。
围观的人眯着眼,眺着枯柳下一个黄点子。黄点子一动不动,像白坡上一粒沙子。
人们又去看临时搭建的高台与围屏,屏风前立着几个人,左右两边大家都熟悉,左为端肃严苛郡丞刘绍樊,右为骑马拈花风流通判宇文增。
中间那女子却面生,装束打扮瞧着也像个官,头戴玉冠,身穿群青紫束腰长袍,腰间配一对麒麟玉扣,端得面若皎月,琼枝挺秀。
江谈夙只看着柳树下的拓跋骨,他的家人在数丈外与他跪对。一双老父母泪眼婆娑,跟他说着“黄泉路上别走太急”、“见了鬼爷磕头认错,爹娘梦里给你打点阴间路了,不用怕”、“花娘肚子里的幺儿一定平安,爹娘给你养大”、“你且等十几载,爹娘把幺儿养大了,就去陪你”……
拓跋骨伤口糜烂,其实这段时间来都烧得糊糊涂涂,如今不是两条木棍撑着,也跪不住。
他在临终最后一刻,淌下泪,很艰辛地给双亲磕了个头。
徐鉴妻子杜朝云也在屏风前,抱着自家孩童,恶狠狠瞪着那处生离死别,孩童被她抱着,仍旧酣眠。她瞧了瞧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正午鼓响,吏人上前把两老拖下去。风里只有哭嚎声。
江谈夙让人隔五米站一人,直到站至围观百姓面前。
她背着手,目光逡巡,朗声道:“犯人拓跋骨二罪并罚,犯我大朔刑律,贼盗第五条,谋杀制使府主等五品以上官员,论斩决。斗讼第六条,兵刃斫杀人,论杖一百,流三千里,徒一年。”
她念完罪名,底下人一传一,声音洪亮,如实传达给在场百姓听。
百姓听了,咋舌,拓跋骨本分老实的一个人,竟然谋杀朝廷大官,斩得不冤。
江谈夙继续道:“圣上务在宽厚,刑罚大省,为的是与民休生,因此拓跋骨当街持刃杀徐鉴,此为斗殴致他人死亡,此一案按照律例,可赎金买罪,免去刑罚。”
底下传颂声一叠高于一叠。
百姓一听,原来这人还拿钱赎罪,难怪嚣张到要去杀朝廷官员。
江谈夙似有回应:“诚然,倘若拓跋骨第一次犯罪,便行刑警醒,也能避免之后再犯重罪。赎金买罪的本意是教轻犯者,警惕刑罚之苦,莫要再行差踏错。可是,一些人仗着家中钱财万贯,以为什么罪都能用钱抵消,岂不是背离了律例制定的本意?”
百姓听了也是连连点头,道“富人犯法逍遥快活,穷人的命便不值钱了咯”、“要人人都能赎金买罪,这世上人人都能犯罪”……
江谈夙突然声量拔高:“既然本亭侯奉圣上之命,督查灵郡,便不会坐任一些人借着律例为非作歹!今日起,凡触犯大朔诸律,有依赎金买罪者,必彻查罪行,轻者赎金与五刑酌情判决,重者一律不许赎金买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刑律不是约束好人,而是保护好人,心中有鬼者,只要约束行为,犯事之前,细细斟酌刑罚轻重,莫要逞一时之能,更莫要按照旧想法,以为花钱就能金蝉脱壳。富贵荣华能保子孙生计,可保不了子孙逃离法网。”
底下一阵阵高喝,百姓听得心潮澎湃,灵郡苦贪官久矣,地处边戍,日日街上都有斗殴,还有那些公子哥,夜夜骑马驰骋,搅得民不聊生。莫管这位娘子是什么官,此时此刻能拍胸脯说出这些话就是好官。
刘绍樊执了一根朱签,无情地掷下去。
江谈夙目瞪得很大,柳树下,一泼热血洒开,她的眼珠子似乎被什么蛰了一下,隐隐不适。
宇文增体贴地给她递了一株草,道:“此物叫金芝,仙宫里种的,凡监斩决,可用此物拂拂眼,驱除邪祟。”
江谈夙将草纳入袖中,笑道:“处处是天罡正气,我怕什么邪祟。不过长得挺好看,我收了。以后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拈花弄草的事,闲暇了再去做。”
“县主教训得是。”宇文增拱手,又说:“别人教训臣,臣只觉得烦躁难听,县主金口玉言,臣如沐春风。”
江谈夙连白眼都懒得施舍给他。
七日后,灵州衙府前,还是刘绍樊、宇文增一左一右护着江谈夙。
此时,空地上铺席子,坐着三人,拓跋骨双亲与花剌朵。拓跋骨已过头七,三人仍旧披着麻衣,神色朽然,空洞地望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
花剌朵已显怀,脸上伤痕已褪得干净,不过手脚仍旧浮肿青紫,郎中怕药物对胎儿有影响,因此不用内服,只用外敷,伤口好得很慢。
江谈夙握住暖炉,姿态闲适,与几日前监斩判若两人,深秋风紧,她让人给地上三人递一碗温水。
花剌朵不喝,江谈夙笑道:“喝吧,拓跋骨已伏罪,我不会为难你们。”
拓跋骨双亲听了,才怯生生接过碗,嘬了一小口,见没事,也劝花剌朵喝水。花剌朵只认刘绍樊,刘绍樊朝她点点头,她才敢喝。
江谈夙这才朗声朝周围人道:“拓跋骨罪行深重,依照大朔法应连坐亲属与奴婢,然而圣上宽宥,垂怜疾苦,疾苦人者减刑二年,又能以牛马赎回良籍,因此拓跋氏可免为奴婢。”
拓跋骨双亲跪下磕头,乞恩认罪。
江谈夙再看花剌朵:“你是战俘后人,论理是奴籍,与拓跋骨良奴之间不构成夫妻名分,然而灵郡战俘与流民混淆,许多逃了奴市,丢了奴券,并未入籍,这些人且按流民处置,花剌朵你的情况也如此。按大朔户律,流民无籍,非大朔者遣送归国,若不归国,依地理远近,充作军役。”
花剌朵两汪泪眼泛滥,她哭道:“官爷,我哪里有国,哪里有家,我自小就在俘营长大,后来叫人买出来,与姐姐在各家谋生,不是郎君收留我们,我们早被欺负死了。”
江谈夙神情敛了敛,走到她身旁,蹲下来将手炉塞进她手里,劝:“你出了灵郡出了大朔,拓跋骨双亲也能与你离开,无籍无名怕什么,我听闻枉春楼在关外也经营许多买卖,你带着两老自去投靠他们,既不失自由,又能养活一家,不好吗?”
这话说得很低,只有几个人听见。
花剌朵哇一声就哭出来了,其实她也不在乎那些名分,但是生来为奴,她觉得低人一等,哪里敢想有一天能说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