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颖本打算在公主面前小试牛刀,展现衙门办事水平,结果直接被方言牛刀小试了,落下好大一个没面子。
他板着脸:“军营里这么多人,不是还有不少西军出身的,就找不到一个秦州来的?”
书令更是为难:“那些人的纪律……”
短暂的沉默又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老夫妻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
宗颖急得脸都红了,书令不得不咬牙遣人去寻秦州的士兵来。
上首的赵端看着两人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的样子,突然指了指底下的人笑眯眯说道:“他们说他们的地也被占了,是原先儿子买的,后来儿子被抓去前线打仗了,没回来,他们想要拿回自己的地。”
宗颖一个激灵梗直了脖子,直愣愣地盯着赵端看。
赵端还是一脸和气,甚至还给出建议:“之前照顾我的一个士兵,就是秦州来的,宗郎中可以去找他帮忙翻译。”
书令机灵,对着手下人打了个眼色。
仆僮匆匆离开。
那对老人说不清官话,但能听一些,闻言连连磕头喊冤,哭得声泪俱下,说的却是大儿子不知为何突然没了消息,又说二儿子已经战死,三儿子去年被强征离家,已有一年不曾见面,家中孩子都饿死两个了。
他们问官家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把他的儿子们带回来。
赵端看着面容愁苦的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读书时读的石壕吏,竟然在此刻如此振聋发聩,具象到令人难以忍受。
“扶老人家起来。”赵端看着年迈的老人只觉得心酸,和气说道,“送碗茶水去。”
书令不明所以,悄悄看了眼宗颖。
宗颖犹豫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原先是哪里的地?可有地契?”赵端直接问道。
“木三儿子识字的。”老汉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周岚轻微一瞟就皱起眉头来。
纸张浸水了,有点糊。
赵端看了一眼,就让周岚递给宗颖。
宗颖一看也跟着头疼,最重要的土地大小的信息看不清了,也难怪下面的人不想担责,直接把人赶走了。
“既然是盖了章的红契,那去衙门那边对一下吧。”赵端端坐上方,平淡说道,“是非公道,总也要有个说法,不可寒了百姓的心。”
既然公主发话了,宗颖自然是连声应下。
“让书令登记一下他们和他们儿子的姓名,回头查一下军营里有没有认识他们儿子的人。”
赵端笼着袖子,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南风,自南而来的风不再干涩,却也没有南方特有的湿润,带着北风才有的干燥,不知乐不思蜀的南迁之人有没有如此感受。
她看着堂下众人,又看向门口挤在一起的百姓,白晃晃的日光落在石砖上,所有人的面容都跟着模糊起来。
她本来想学着慕容尚宫说的垂拱而治,看着他们做事即可,可今日她第一次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再一次感受到百姓间热切的注视,第一次清晰地回过神来,这个世界不是‘文武争驰,在君无事’的太、宗盛世,她也做不到豫游之乐的浪荡自由。
——原来,慕容尚宫说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她非常想要做些什么。
——不止是为了这些百姓,也是为了排解自己无处不在的压抑。
衙门竟然把她请进来,也该做好了她插手的准备。
她捏着手指沉吟片刻,赶在宗颖开口前,抬眸淡淡问道:“衙门对于此次整理土地,归还百姓的政策,为何没有具体的办事流程。”
宗颖脸色微变,立马下跪请罪。
“去写个流程来。”赵端收了袖子,站起来。
这一次,她终于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尽收眼底,所有人的目光有惊疑的,有麻木的,也有不安的,但更多的是好奇,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因为她是大宋的公主。
所以大宋的百姓总是期望公主能像故事里那些勇敢的神仙为他们打败一直欺负他们的坏人。
在赵端刚来这个世界时,那些士兵是这么看她的。
在她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了这个世界,这些百姓也开始这么看她。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朝廷,他们只知道官员,知道皇室,知道这些有血有肉,真切存在的人,故而即便他们别无选择,但他们却还是满怀期望。
——赵端啊,赵端,谁叫你倒霉地穿成公主了呢。
被无数人注视着的赵端轻轻晃了晃脑袋,头顶的红色飘带温柔地抚摸少女稚嫩的脸庞,南风吹人梦,江淮明月照。
只听到公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宗颖,和气说道:“此事,我亲自督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