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零九分,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了浅眠的夏知挽。她睁开眼,看见门缝下漏进一道细长的光,接着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季薇的白大褂下摆从门缝一闪而过,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厨房传来微波炉运转的嗡鸣。夏知挽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看见季薇正倚着冰箱揉太阳穴。昏黄的灯光下,季薇的侧脸显得格外消瘦,颧骨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眼窝深陷,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惫的阴影。白大褂右肩沾着片干涸的血迹,像是绽开的暗色花朵。在医院应该还没有擦干净。
"挽挽,这么早就醒了?"季薇转过身,嘴唇因缺水而微微起皮。她匆忙把白大褂脱下来卷成一团,这个动作让她的手腕显得更加纤细,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里面的浅蓝色洗手衣领口已经被汗水浸透成深色,紧贴在突出的锁骨上。
夏知挽记得父亲还在时,季薇的白大褂总是雪白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现在这件才领了两周,衣领已经有些发黄。她默默接过白大褂,血迹在灯光下呈现出铁锈般的褐色,触感僵硬得像干枯的树叶。
季薇突然笑起来,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她从口袋里掏出根棒棒糖,包装纸皱巴巴的,粉色的糖球在灯光下泛着甜腻的光泽。"儿科病房的小女孩塞给我的,"她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话,"非要看着我当场吃掉。"
夏知挽注意到季薇的手指在颤抖,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缝里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碘伏痕迹。接过糖时,她触到季薇冰凉的指尖,像是碰到了手术室里的金属器械。
她们坐在餐桌前,季薇小心地剥开糖纸,塑料纸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个关节都在抗议。当她把糖递过来时,夏知挽看见她手腕内侧的静脉上还留着输液贴的胶痕。
"吃吧,"季薇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她的目光落在夏知挽脸上,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夏知挽注意到季薇的瞳孔有些扩散,黑眼圈像淤青一样盘踞在眼下。
夏知挽接过糖,甜腻的草莓味在舌尖化开。季薇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但这个笑容没有到达眼睛。她的眼睛依然黯淡,像是蒙了一层灰的玻璃。
"今天..."季薇开口,又停住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上的血迹,指节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夏知挽看见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季薇的鬓角处映出几根显眼的白发,光线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更加透明,几乎能看到皮下的蓝色血管。她的肩膀微微佝偻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量。
床头柜上摆着全家福,照片里的季薇穿着崭新的白大褂,父亲的手搭在她肩上。现在那件白大褂就挂在门后,沾着别人的血迹和汗水,像一面褪色的旗帜。季薇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在偶尔翻身时,白大褂口袋里的处方笺才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夏知挽看着季薇靠在椅背上睡着的侧脸,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皱着,嘴角下垂,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晨光中,她看起来像一尊正在慢慢风化的雕像,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疲惫的痕迹。
夏知挽轻轻抖开毛毯,薄绒的毯面在晨光中扬起细小的尘埃。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熟睡中的季薇,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毯子落下时,季薇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她的睡姿拘谨,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起身抢救病人。
晨光透过纱帘,在季薇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夏知挽注意到母亲眼角的细纹比上周又深了些,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她嘴唇干裂,呼吸轻浅,几缕散落的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那是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后的疲惫印记。
夏知挽伸手想拨开那缕头发,又在即将触碰时停住。季薇的皮肤在晨光中近乎透明,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看起来像件被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连睡梦中都绷着最后一根弦。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夏知挽站在窗前,看雪花一片片落在窗棂上。玻璃映出她的倒影: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整洁的校服,黑色侧马尾垂在肩上,发梢微微翘起,那是季薇上周抽空给她剪的,当时手术室的电话响了三次。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夏知挽想起季薇的白大褂口袋里还装着半块巧克力,是给低血糖病人准备的;想起她手机里存着的二十三个闹钟,标注着不同病房的查房时间;想起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勒痕,是长期戴手术帽留下的…
时针指向六点半时,夏知挽轻轻关上家门。校服口袋里装着季薇昨晚忘记签字的数学卷,她打算模仿母亲的笔迹自己签。电梯镜面映出她的样子:圆润的鹿眼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这表情越来越像季薇了。
公交车碾过积雪缓缓驶来。上车时,夏知挽最后回头看了眼家的方向。七楼的窗户还暗着,季薇应该还在睡。她想象母亲蜷缩在毯子下的样子,像只耗尽体力的猫,连睡梦中都皱着眉头。
车厢里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夏知挽靠着车窗,看雪花扑在玻璃上又迅速融化。她突然很想知道,季薇梦里的雪是不是也下得这么大,梦里是不是还有父亲撑着伞等在医院门口。这个念头让她鼻子发酸,于是她掏出化学笔记,强迫自己看起酸碱中和反应的公式。
学校大门前的积雪被踩成了灰色的冰碴。夏知挽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刘海,突然在围巾上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是今早抱季薇的白大褂时沾上的。这味道让她挺直了背,迈步走进校园时,背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教室里已经来了大半同学,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夏知挽刚放下书包,温瑶就从前门走了进来,黄褐色的马尾辫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她搓着冻红的手,在夏知挽身边坐下,发梢扫过夏知挽的手腕,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凉意。
"今天化学作业最后一题,"温瑶翻开笔记本,指尖还泛着冻红的颜色,"刘老师说的那个公式我记不太清了..."
夏知挽从书包里取出作业本,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将本子往温瑶那边推了推,指尖在某个公式上轻轻点了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将她的指甲映得近乎透明。
就在温瑶低头抄写公式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抽屉里露出一个粉色信封的一角。她疑惑地抽出来,信封上赫然写着"致温瑶同学",落款是"高三(4)班陈默"。温瑶的手指一颤,信封掉在桌上发出轻响。
前排的林亦晴立刻转过头,丸子头上的雪球发绳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哇!情书?!"她的声音像突然炸开的爆米花,引得周围几个同学都看过来。
陆铭懒洋洋地转过身,校服领口歪歪扭扭地敞着:"哟,眼光不错嘛。"他眯着眼睛看了看信封,"陈默?学生会的那个?"
"关你什么事!"林亦晴一巴掌拍在陆铭背上,"酸什么呢?"
"谁酸了?!"陆铭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我抽屉里这种东西多的是好吗!"
夏知挽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粉色信封上。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温瑶注意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虽然夏知挽平常都是一个表情,但是她此刻紧绷的嘴唇让温度感到她现在脸上写着几个大字:我不开心!
"那个..."温瑶红着脸看向夏知挽,声音越来越小,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我..."
夏知挽伸手轻轻碰了碰信封的一角,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修剪整齐的指甲在粉色信封上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划痕。她很快收回手,声音比平时还要低几分:"上课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物理老师走进教室时,林亦晴和陆铭还在小声斗嘴。温瑶偷偷瞥了眼夏知挽的侧脸,发现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雪花上。阳光透过冰花照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光点。夏知挽圆润的脸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可爱,鼻尖微微泛红,像颗熟透的小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