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树在嘉城外围而不攻,并截断了他所有粮草的运输途径。
李折竹愁的睡不着觉,城中米价飞涨,粮食稀缺,如果粮饷告罄,他手下的军队很快就会暴动哗变。
紧接着,晋军在城外堆砌土坝,堆的比城墙还高,这样他们可以居高临下地向嘉城投下弓弩箭矢,还有火炮,嘉城百姓不堪其扰,怨声载道。
晋军用填壕车将护城河用砂土填平,又开始挖地道。
两方不断互相骚扰,时不时还会隔空对骂。
晚上,他抱着顾茗松的衣服,把脸埋进去,贪婪地嗅着对方留下来的味道,缓解蛊虫带来的痛苦。
他闻到了有浓重的血腥味,困惑地睁开了双眸,随即一惊。
他现在在哪?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黑褐色焦土、破碎血肉中露着白骨的尸骨、和盘旋发出嘎嘎刺耳大笑的乌鸦和秃鹫。
他站起来,看到了这地狱景象中唯一站立的人。
那人带着一个色彩鲜艳犹如血液画成的面具,他好像在傩戏中看到过,那人无声地伫立在他的面前,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轻声问:“你是谁?”
他有些不敢惊动对方。
对方倏尔笑了,开口却是他熟悉的声调:“李折竹,我说过,我们来日方长。”
一只苍白的、青色血管分外突出显眼的手覆在傩戏鲜红的面具上,将它缓缓摘下。
一张俊美妖气的脸,眼角一颗极小的红色泪痣,邪气四溢。
——是周传树。
李折竹迅速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说:“是吗?那我会赢了你。”
对方呵呵笑了起来,像是从肺腑间发出的嘶哑笑声,如同风箱在嗡嗡拉响,带着一股子奇怪的病气和阴森的鬼气:“那你可就错了。”
“——天命,在我这边。”
对方的眼神突然变了。
那双原本阴气沉沉的双目突然变得肃穆、威严、审视和冷酷。
他像是被什么神圣的东西迅速占据了身体,天上密布的阴云忽然散开,金色阳光洒下,却偏偏只洒在了周传树的身上。
李折竹仍然在死亡和绝望的笼罩下站着。
而周传树妖气的面容被缓缓净化,白的透明的面庞被金色阳光镀上一层浅金色,那双威严的瞳孔倒映着李折竹的影子。
他的身影在李折竹眼里渐渐变得无比高大,像参天巨树一样拔高,直到遮天蔽日,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他身躯的笼罩之下。
他淡漠,无情,仿若这世间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贯彻在每一个生物的生命中,掌控着日升日落,月升月落,四季轮回,生老病死。
不可违逆,无法抵抗。
李折竹面露惊惧,面前的东西绝对不是周传树!
那东西带给了他熟悉的感觉,又亲切,又畏惧,想靠近,又害怕,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其中最奇怪的是孺慕之情,他好像和对方冥冥之间有着不可斩断的联系......
膝盖一软,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拼命忍住想要朝拜的冲动,可膝盖怎么都直不起来,像是有千钧之力压着他的脊背。
他艰难地抬头看向对方。
“是你要杀了我。”他肯定道。
他倔强又顽强:“可我不会死。”
对方冷漠地审视着他,深深地凝视着他。
最终,一声叹息从耳边划过。
他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眼前是空荡荡的房间,怀中是令他心安的、顾茗松的衣服。
他将头埋进那散发着浅淡香气的衣服,平复着刚刚激荡的情绪。
他有些失神。
他正准备继续睡觉,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
汤圆冲了进来,大大的猫眼满是惊恐,他语无伦次:“殿下,殿下,晋军攻城了!”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窗外。
只听砰的一声,炮火的巨大响声在空中炸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屋外很快炮火连天,刺鼻的硝烟的味在空中蔓延,混合着令人心悸血腥气,令人作呕。
他迅速穿好衣服,提剑冲了出去,飞快地跑上城墙,登高向下望去。
他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却的场景。
无数蚂蚁一样的晋军搭上云梯,向上攀爬,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啃食堤坝的蝗虫,只待蚕食到一定时候,梁军如洪水一般倾泻崩溃溃散。
梁军将热油沸水往下倒,巨石弓弩也在向下投射,混着火焰的焦油倒在了敌军的头上、背上,燃烧着皮肉和衣物,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血肉烧焦的气味。
在他们的预想中,这些晋军会惨叫着掉落,减缓进攻速度,然而——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晋军被火焰灼烧着背部,既不惨叫,也不滚落,更不扭身扑灭火焰,而是机械地、麻木地、继续往上攀爬。
他们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动作丝毫不减缓,仍然蚂蚁一样往上爬。
哪怕烧焦、哪怕被刀刃和弓箭贯穿胸口。
弩箭足足有两米长的床弩被挨个发射,它们威力巨大,甚至可以贯穿墙壁,巨大的箭矢被一次一次发射出去,企图击退晋军。
然而晋军的脚步却毫无停滞。
“怎么回事?”他看着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进攻,不知后退与疼痛的晋国士兵,冷汗刷地留下来了,寒意攀上了脊椎。
他想起了孙透祥的话——
【你见过阴兵吗?】
【你见过不畏伤,不畏死,不怕疼痛,即使断手断脚,只剩白骨,也能爬起来战斗的怪物吗?】
李折竹吞咽了一下唾液,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这些士兵,还能算是人吗......
这些晋军戴着奇怪的面具,像是傩戏里的面具一样,造型奇怪,红色浓烈鲜艳,面具下的眼神不似人,带着一股子阴森之气,十分骇人,犹如神秘的幽灵鬼魅,在黑夜里显得诡异可怖。
他抬起头,正对上戴着傩戏面具的周传树的眼睛。
他们隔空遥遥对望。
周传树仿若梦境中一般,伸出一只苍白病弱的手,缓缓摘下鲜艳的如同血液涂抹的面具,露出一张妖娆的面孔。
眼角一颗红痣像是滴落的鲜血,刺目显眼。
阴沉的男人勾起唇角,对李折竹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妖艳笑容,如同地狱里爬出的艳鬼,对他挥了挥手,说出了一句话。
李折竹从口型中判断出了对方说了什么。
“——我说过,我们来日方长。”
李折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梦境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物。
一只手从一旁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可怖的傩戏面具,那晋国士兵近在咫尺,面对面看着他,一把刀背宽阔的刀高高昂起,向他重重挥下!
他霎那间和那双阴沉无光的眼睛对视,对方仿若有什么奇怪的邪术,只一眼,他就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吸走了,对方的眼睛像一个漩涡,把他的神智不断地向黑暗中拖拽,吞噬,像要把他溺死在这一汪黑暗沉寂的死水中。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竟然无法回神,无法反抗。
直到一道剑光在黑夜中亮起。
那士兵的头颅高高飞起,旋转着飞远,重重跌在地上,滚落了几圈,又被其他士兵践踏,眨眼间消失不见。
——是姬玉救了他。
摄魂一样的邪术一消失,他迅速回过神,看向那个士兵。
然而诡异的事却发生了。
那士兵虽然失去了头颅,手上动作却无丝毫滞涩,刀仅仅只是在空中卡壳了一小会,便继续砍下,眼看就要结果了李折竹的性命。
他迅速作出反应,抬脚把对方狠狠一踹,对方的刀刃和他的颈脖擦肩而过,只堪堪划破了他的手臂。
锋利的刀锋划过,痛楚从手臂袭来,血瞬间沾湿了衣袖。
那士兵仍然顽强地拄着刀爬了起来,无头的躯体直立在他的面前,高大的身躯上,颈脖以上确实空荡荡的,显得诡异可怖。
对方抬起手,再次挥刀。
只是这次对方苍蝇一样的转着,失去了准头,只是机械地挥砍着,即使前方没有任何人。
李折竹盯着对方,若有所思。
对方没有视觉了。
他用剑拍了拍对方的肩。
对方立刻反应,迅速朝被拍肩的那一侧挥刀。
失去眼睛的怪物看不到面前景物,只是徒劳的站在原地,保持着挥砍的姿势,却怎么都找不到目标。
“砍下他们的头颅!毁掉他们的视觉!”他立刻吼道。
可是这在对方诡异的摄魂邪术下何其容易!
姬玉一脚将那士兵踹下城墙,对方高高坠落,砸在正在往上爬的晋军上,砸下去一串人,然后那些蚂蚁一样的人再次爬上云梯。
他们不知疲倦,不知畏惧,不知死亡。
断肢和血液不断喷溅,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李折竹不是第一次直面战争,可每次看见那些血腥场面还是会胃里翻江倒海。
他恐惧地看着几乎一边倒的局势,晋军打前锋的都是怪物,他们悍不畏死,像是潮水一样涌上城墙。
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挡住他的视线,他抹了一把脸,登高往下看去,只看见一叠一叠成堆的尸体倒在城墙下,躺在城楼上,死亡的阴影盘旋在整个战场之上,收割走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他们两个月前还一起跳过舞,喝过酒。
周传树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他不在乎自己发动的战争会死多少人,他只在乎自己的霸业会不会完成。
“你必须杀掉李折竹,攻略顾茗松,”035道,“纠正剧情是你的任务。”
周传树阴沉地笑了一下,嗓音嘶哑:“不,成为天下霸主才是我的任务。”
只不过他想顺手把李折竹杀了而已。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他应该在那场宫变中扶持三皇子上位,然后成为权臣,再给三皇子下慢性毒药毒傻,把朝堂变为他的一言堂。
可惜因为李折竹和顾茗松,他失败了。
没关系,他总会成功的。
“李折竹值2000积分,顾茗松值1000积分,你自己好好考虑,”035提醒道,“如果你不完成任务,我可能会把你传送回去。”
“你记得吗?你原来的身体已经死了。”
“不想被抹杀,就好好做任务。”
她冷冷地说。
周传树扯了扯嘴角:“真想杀了你,你很烦。”
035和他一样冷漠:“我只给你两年的时间,如果你还是不能成功杀死李折竹,我会抹杀你。”
周传树眼里闪过一丝狠毒,像是淬毒的匕首。
战场上。
无数鬼一样的晋军爬上了城墙,他们有的失去了腿,有的失去了胳膊,残缺不全却仍然往前冲着,红色的断肢横截面没有一滴血液滴下来,他们早已不是活人了。
他们勇猛地往前冲着,和大梁的士兵战作一团。
李折竹亲自擂战鼓,给己方鼓舞士气。
战鼓被殷红的血溅在洁白的鼓面上,随着鼓面的颤动,缓缓流动着。
大片大片的血液喷溅在战鼓上,李折竹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是他的亲兵的血。
他退无可退了。
他的亲兵坚守着他们的使命,牢牢守护住他的生命,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战斗。
直到被砍下头颅,鲜血喷溅在战鼓上,给自己的戎马一生画上一个惨烈的句号。
最后,随着咚的一声,城门被冲车撞开,晋军潮水般地涌入。
嘉城破了。
“殿下——”姬玉看见扬起的刀,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她被拥挤的士兵冲散,又努力穿过层层敌军,向他奔来。
“杀李折竹者,封千户侯,赏金黄金百两!”那士兵居然还有神智,大声高呼,眼里闪过豺狼虎豹般的精光,怀着对前途无量的幻想斩下这一刀。
刀刃划过雪白的寒光。
姬玉肝胆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保命卡生效。】
李折竹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仿佛空间被挤压,空间隧道在面前打开,巨大的风声在耳边呼啸。
他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血一滴滴的滴在他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如有实质,令他作呕。
李折竹眼皮微微抖动,鸦羽一般的睫毛蝴蝶一样轻颤,那双点漆般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他视线渐渐聚焦,正对上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对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僵硬的尸体紧紧压在他的身上,手臂下垂。
对方身上没有棉甲,只有布衣。
不是士兵,而是百姓。
他吞咽一口唾液。
他的身上叠着不止一具尸体,他好像在乱葬岗一样的地方。
他知道是系统传送他过来的,保命卡会在濒临死亡时触发,只是不知道他被传送到了哪里。
城外的乱葬岗吗?
他费劲地从尸体堆里往外爬,受伤的左臂使不上劲,一用力伤口就立即崩开,血液再次将袖子打湿,再被棉甲的外面的棉花吸饱血,然后滴落下来。
他缓缓地往外爬。
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尸山血海里往外爬。
终于,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他爬出了堆积的尸堆,脱力地躺在地上,手臂因为脱力而一直颤抖,几乎失去知觉。
他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
他抬头观察周围的景象。
然后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乱葬岗,而是曾经繁华的商业街道。
无数尸体堆在路边,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同垃圾一样扔在地上,血液从他们身上滴下,将整个街道的地面都染成了红色。
他的手掌浸没在鲜血之中,微微动了一下,手掌下的地面就如同下过雨一般,积水泛起涟漪。
可惜这不是雨水,而是粘稠的血液。
天街踏尽公卿骨,家家流血如泉涌,处处冤声声动地。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周传树,是个畜生。
他命令手下屠城了。
他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无助地捂住脸,弓下身体,发出痛苦的哀嚎,像是被撕裂魂魄般发出嘶吼和哀嚎。
眼泪混杂着脸颊上肮脏的血水流下,他浑身颤抖,几乎不敢再抬头望一这遍地尸首,这被燃烧过的残垣断壁。
他输了啊。
输给了周传树,输给了系统。
“别哭。”061安抚他,“没事,你还没死,还没输。”
“可是……我的部下都死了。”他垂着头,哽咽着说,“连顾茗松……”
他啜泣一声:“都不见了啊。”
“你振作起来,先把你的战甲脱下来。”061安慰道,“现在满城都在抓你,你赶紧买一个易容丹,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你是李折竹!”
“我们回文城,你活着,以后就能打回来,给他们报仇。”
061鼓励他:“没关系的,你要好好的,我还在等你回家呢。”
李折竹在原地缓了很久,痛苦和愧疚压的他直不起身,他捂着脸蹲在地上,绝望和迷惘在他的脸上只存在了十分钟,最终,他平复着激烈的情绪和心情,眼睛重新变得坚韧明亮。
他才听从061的指挥,购买了易容丹,换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