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翻滚的岩浆,招摇的烈火,烧红的煅炉,他的尸骨被燃尽了,只剩下一地冷灺。可在那些炙热灼烫后面,他又看到那间藏了他太多不为人知的小院。
神欲借天雷取他性命,扼杀这只新堕的魔,杀意凛冽的那道雷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他贴身带了多年的玉簪被天雷劈断了,那白玉簪顶端是血红色,被雕成一颗圆珠,玉簪碎成一片一片,只有那滴殷红的雨珠完好无损。他就这样偷生,捧着半支碎簪苟活。
而如今,他口中犹有他的名字。
师雁亭凝望楚珩,整个人几乎融进黑夜里,他想,成魔又如何?他熬了一千年,等了一千年,方得这身修为,从虚无冰冷的魔域中脱身,得以来到人间,看他一眼,只消一眼,那千年光阴也没有什么苦。
他不介意再回到黑暗中,只借着夜色隐藏自己,揭开那层外壳,舔舐旧伤疤。但楚珩一声“师雁亭”,仅仅三个字,就把他钉在了原地。
从前他忘记了,现在又重新记起来,师父不曾在他身上压过什么封王拜相的厚望,他师父希望的,是边关稳定、海晏河清,师父希望的是他有自己的妻儿,一家子过美满幸福的日子。
在战争中挣扎下来的人,心愿都是不再有战争,和亲友一同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而另一些人,却偏偏要挑起战争,比如他的陛下,那个亲手赐他兵符帅印的人。
如果不是那个人,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楚珩不会困死在宫城,也不会沦为俘虏,最后死在他刀下。他也就不会背着愧疚、悔恨在罪孽里流亡千年。师雁亭并未将过错归结于那个人的野心和贪欲,自始至终,错的都是他自己。
他转过头,拨开一点窗帘,外面雪已停了,天一点一点转明。
天就要亮了。
楚珩没有赖床的习惯,到点自然醒,他睁开眼,没看到人,先是觉得疑惑,而后又想抽自己一巴掌:中邪了吗?难道他还要期待被人盯着睡觉不成?
他穿鞋下床,在睡衣外面又披了一层居家薄开衫,洗漱完毕,去做早餐。楚琬琮早上吃得讲究,楚珩也习惯了在早餐花时间花心思,师雁亭跟过来,不远不近地站着。
“你可以坐下等。”楚珩说,“过意不去就来帮忙,会用这些吗?”
他指了指面包机和咖啡机,师雁亭不出意外地摇了摇头,楚珩把草莓和酸奶推到师雁亭面前,说,“那你先吃,这边马上就好。”
“我等你吧。”师雁亭站着没动。
“不用,我还挺喜欢给人准备早点的。”楚珩因为醒来时的某些念头有些心虚,怕沉默似的说,“我妈这人可挑了,她说早晨要吃得像皇帝,我每天第一要务就是伺候她早上这一顿,今儿她不在,还可以稍微应付应付。”
师雁亭可没从厨房里的阵仗看出“应付”俩字。
他隐瞒了楚琬琮的事,楚珩却又挑起话头:“诶,你昨天说出事了,什么出事了?跟我这玉有关系吗?”
“关系说不上。”师雁亭说,“有人动了镇着地脉的一块玉。同样都是玉,我不放心,去看了看,没什么事。”
“镇地脉的玉?是什么?”楚珩按开咖啡机,端着面包和鸡蛋坐到桌边,问。
“那处本为瑞兽之乡,后来瑞兽渐少,难寻踪迹,人们为他雕了尊玉像供奉,祈求瑞兽再现身降福。”师雁亭道,“也不知道那点香火有没有用,我从未见过所谓瑞兽,而现在香火都已断了几百年了。”
楚珩觉得有趣,这些坊间传说有一天成了真,他听得入神,顺着追问道:“那地脉呢?”
“玉像只是百姓为求心安,人总要有点寄托,才会供奉神明。谁又真的见过神仙呢?”师雁亭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位神君,轻描淡写地说,“神仙就一定会护佑世人么?”
“说的也是。”楚珩点了点头,“怕不是什么神啊仙啊,自己那点子事都收拾不清,哪有闲工夫管别人祈愿如何。我说,你能不能别只看着我吃,我感觉自己在坐牢,不管吃饭睡觉,摄像头后面有人分秒不移地盯着我。”
师雁亭一怔,下意识反驳道:“坐牢哪是这个样子,狱卒多半仗势欺人,不见得给你几口像样吃食,那地方也不是人能睡得下去的,你那时——”
他猛地咬住牙,知道自己说得多了。
楚珩也没想到自己随便发句牢骚能套来这么大的瓜,立刻接上话:“我那时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