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打开灯和窗帘将房间检查了一遍,开了空调,把电视播到了一个音乐节目,声音调低,盖住空调的动静。桌上放着好几种茶,楚珩先烫了水壶和杯子,第二壶水泡了两杯白茶,挪到阳台上,喝茶看风景。
茶杯有点烫,师雁亭靠在阳台围栏上,单手持着杯子,看着楚珩出神。
楚珩被他看得有点脸红,从瘫坐的姿势直起了腰,在师雁亭眼前挥了挥手,“看什么呢?我脸上有画?”
说来也怪,师雁亭身上没什么魔气,连曾经那种多年杀伐的血腥气都没有了,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别人不问,他就不说话,虽然不平易近人,但也不至于拒人千里。他更像是一个古董,一件精美但是历尽岁月的器物,比如说,他那把放置千年,已生陈锈的刀。
师雁亭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抿了一口热茶。
楚珩当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一开始他还没有睡沉,一半一时清醒地想,可能是有点认床,睡不踏实,然后意识一沉,被拉入了梦魇。楚珩身体一抖,师雁亭便睁开眼,扣住了楚珩的手。
楚珩没有醒。梦里他从床上起身,仍是豪华套间,从阳台往外看,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庭院。花园设计得讲究耐看,梅花和茶花都开着,应是刚刚下过雨,地面都是湿润的。远处也没有高楼大厦,天刚拂晓,院子里的人都醒得早,人声渐渐热闹起来。
推门出去,无人看得到他,那些人甚至可以从他的身上穿过,楚珩想,原本他就是鬼魂,到人间本应如此。
来往的人在说着今年的账,马上就到年关了,夫人想接娘家人过来,老爷已经把信送了出去,等着对面回复一个确定的日期,就带着夫人儿子去接人。这家上下都热热闹闹的,喜庆得很,路过的每个人都是笑着的。
楚珩往后院深处走,一个小男孩坐在水池边背书,女主人在身后呼唤,小男孩便欢天喜地地喊着母亲,朝那女人跑去。
热闹还没有结束,忽然来了一群人,从外面包围了整个宅院,为首的带人破门而入,不由分说绑了老爷,派人搜查,也就是抄家。钱财、账本,但凡是值钱的东西,都是赃物赃款,直接收缴,反抗者就地格杀,其余人铐住手脚,囚禁于宅院房中。
一个人捧着什么东西跑来向首领汇报,说他们找到了证物,首领掏出枪,指着老爷,问他,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老爷愣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大笑起来,笑过之后,阖上了眼,回答,我无可辩解。
枪声四起,哭喊震天,血染红了地面,又映着院子里的红花。
夫人在后院,听到动静,定了定神,赶忙将孩子塞给身边的老仆,趁着外面的人还没有进到内院,嘱咐道,嬷嬷,带他走,什么都不要管,把小少爷带走!
尖叫和哀嚎之中,已然有了枪响。老嬷嬷惊慌失措,抱着孩子便跑,小男孩哭喊着母亲,嬷嬷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在人来之前,逃出了内院。他们究竟有没有逃出生天,楚珩看不到,楚珩耳畔尽是嘶喊,持续了大半天,他觉得自己快要失聪了,不管走到院子的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场景和声音。
来人最开始还未曾对这户人家赶尽杀绝,入夜后,只能听到压抑的抽噎,还活着的人都被绑起来分开监禁,夜深了,他们在院子里放了一把火。抄家,灭口,放火,只用了一天时间。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似的,下了一场大雪,西风卷着雪花,夜幕下火光又将黑夜照亮。
火烧不到楚珩,他也出不去这座宅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有人在他面前被杀,有人在他面前自尽,有人在他面前变成焦骨。这样的场景他在城破那日见过一次,这一回多少算是有经验,但是听着那些哭嚎和惨叫,楚珩心里依旧激起了巨大的震颤。
楚琬琮讲的故事是真的。他原是魂魄,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鬼,不知道被什么法术淬炼,得以用人类之躯行走于日光之下,他仍然可以和这地上冤死的魂魄产生某种共鸣,只要他细细感受,他就能找出那些魂魄生前惨烈的记忆,重现他们惨死的情景。
这么大的事,翻遍了典籍史书,无一记载,问遍了长辈老人,无一听闻。
和妖族入世到消失那几百年一样,这段往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存在过的都会留下痕迹,可这些痕迹已非凡人可以觅得。
当年之事被刻意隐藏是因为涉及异族,那么雍和公馆多半亦是。
楚珩独自站在大火熄灭、白雪覆盖的一片废墟之中,踩过的地方没有脚印。从北到南,瑶光北渚,埋着他的玉和唤醒他的阵法;开阳商圈,写字楼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皇宫幻境,一只千岁的狐妖被困其中;中间跳过几个未曾显露异常的位点,天璇南塘,是童蛛的天然巢穴;天枢七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团。其中玉衡、天权和天玑,还不知有什么秘密。此处位于天权,总部的监控很早便设下了,不是莫闻蝉在此藏书之后才有,一定和其他几个一样,有什么深埋已久的东西。
这么一个不留痕迹消失于世的宅邸,那么多人濒死绝望的哭声仍徘徊不散,只有他午夜梦回才能有所感应,七昙想要监控的是这些弥留的呐喊,还是当年异族留下了什么,楚珩想不通。
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个梦就快要醒了,在此停滞不愿离去的记忆尘烟终于得到了一个倾诉的机会,把当时的悲恸宣泄出去,就要彻底消散了。楚珩的灵体渐渐变得轻盈,渐渐漂浮起来,他越升越高,最后一眼,向下看去,宅邸废墟中心腾起一个圆形法阵,反着白色的光,和雪色融合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法阵的中心有两个字,其中一个是“无”。
正是他不认识的那种文字,无忧大师署名的时候,三种写法并用,他推测这个字就是无。
是这个阵法,带走了这里相关的一切吗?